前段时间,在北京农展馆观摩2019保利春拍“佞宋——十面灵璧山居暨东瀛雅蓄宋元清翫”专场预展,一只兔毫“曜变”盏吸引住了我。众所周知,不久前,日本破天荒同期展出三只国宝曜变天目,国内诸多媒体、自媒体广泛宣传,极尽溢美,更有众多国人朝圣般神往观展。包括笔者在内,亦在四月底带队从东京到奈良再到滋贺,一口气将“传说”中的三只曜变天目一一过目。保利此次春拍上这只建盏,可谓趁热打铁,它的出现也成为一个焦点,引人驻足。私底下更有好几位朋友询问我对此盏的看法。
作为除青瓷之外,以茶人自居的我,对建盏也是热爱了多年。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始,即关注建窑窑址及各地出土建盏以及相关收藏,期间也曾深入研究过建盏的仿烧并实验,因此对于建盏,自诩也有一定的了解。建盏中的“曜变”,之前由于日本人藏之深阁,无从见到实物,自然无法谈何认识。去年年底,笔者在静嘉堂文库仔细观看稻叶天目曜变盏后,遂对曜变天目生出些许思考。最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即是:曜变天目的发色晕斑均集中于盏的内面,外壁却几乎光素,而建盏的其他品种,兔毫、油滴(鹧鸪斑)均表里如一?怀揣此惑,今年赴东瀛观宝特地留意了其他两只曜变,发现藤田美术馆与大德寺龙光院的曜变天目也是如此:盏内面晕斑发色鲜艳,外壁光素或仅有一些淡淡的斑痕与晕彩。翻出几年前杭州出土,轰动一时的曜变盏残片资料求证,也是这种情况。
静嘉堂文库美术馆的“稻叶天目”,是三件曜变天目中最为绚丽的一件,被誉作“碗中宇宙”。
藤田美术馆的曜变天目,内箱盖上有金粉书“御茶碗曜变”,外箱盖上有黑漆书“御茶碗曜变”,原先应系日本皇室之物。
大德寺龙光院的曜变天目,几百年来未曾易主,极少露面。
杭州出土的曜变天目盏残器,内面发色极为绚烂。
这说明了什么呢?个人认为:曜变之斑非自然形成,因系有人为因素。也就是说,在原有釉面人为描画添加一些特殊矿物质,经二次上釉再入窑烧成,达到某种修饰效果,类似于龙泉窑的点彩(铁褐斑、铜红斑)。仔细观察即可发现,这些曜变之斑的圈圈点点显得较有规则,且晕斑浮于釉面,而兔毫、鹧鸪斑的纹路都是深入釉层肌理,由内而外。浮于釉面的既视感在保利上拍的这件兔毫曜变盏上显得尤为明显,以至于很多人怀疑此盏的曜变斑是由今人描绘上去的。建盏是高温釉,若经现代二次加工回炉烧制,同时也将抹掉原先的釉面特征。曜变斑点虽经人为描绘,但曜变盏仍系入窑一次烧成,仍保留高温釉的一些特征,比如釉在高温状态下因发生垂流形成类似兔毫的纹路,口沿釉水较薄(所以建盏作扣金扣银处理的较多,且为了防止釉水流淌粘住垫具,施釉不及底),釉面玻感较强等等。保利这只曜变盏甚至能同时看到兔毫、油滴和曜变晕斑三者并存的现象。
上手保利兔毫曜变盏,深刻体会曜变盏的呈色会随着周围光线角度的不同产生变化。
对于建盏的审美,个人认为有必要正本清源。建盏为茶而生,因茶而盛,宋代文献提及建盏多与茶相关,且看最有代表性的两例:
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 ——北宋 蔡襄《茶录》
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
——北宋 赵佶《大观茶论》
蔡襄是茶博士,他既懂制茶又精通品饮,更有茶事艺文和茶学著作留传后世,一位名符其实的茶人。宋徽宗赵佶更不用说,不仅精于茶艺,更因其身份占有最好的茶资源。他们两人眼中的建盏标准,都是青黑的兔毫盏,以其最能映衬茶色,辨别茶的好差。而“玉毫条达为上”更是兔毫盏的审美标准。这个可从兔毫的形成机理上来理解。建盏的胎也可称为铁胎(耐高温的原因),因其含铁量非常高。建盏在高温烧制过程中(高温是为了获得镜面效果更好地映衬茶色),胎中的部分铁质因窑内高温溶入釉中,釉层中因高温活动的气泡则将铁质带到釉面,当窑内温度达到1300度甚至更高时,釉水发生流淌将铁质拖带成了一丝丝的条纹状,兔毫纹就这样形成。由于“窑变”等因素影响,兔毫的具体呈色以及长短粗细都会不一致,所以要烧成“玉毫条达”即从口沿一贯到底的银兔毫并不容易。
不仅北宋,一直到南宋诗人诸如陆游、杨万里等人的诗词中,也是一再发表对兔毫盏的咏叹。诸如“活眼砚凹宜黑色,长毫瓯小聚香茗(陆游《闲中》)”,“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杨万里《以六一泉煮双井茶》)”等诗句,都可见出兔毫盏是两宋建盏中的主流,且颇受文人雅士的青睐。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兔毫盏
建盏中除了兔毫,宋人还提到鹧鸪斑。刊于宋初的《清异录》载:“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与兔毫的条纹状不同,鹧鸪斑是斑点状的,其烧成难度要高于兔毫,具体将另文讲述。
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收藏的油滴天目
此外,由于高温极难掌控,有些建盏烧成后既无兔毫纹,也无鹧鸪斑,比如一种乌金釉盏。而为了迎合主流审美,还有人为加工模仿兔毫或鹧鸪斑的。如描金描银一类,窑址从未出土过类似残片,倒是水吉镇码头发现过描银的瓷片。说明这类产品并非在窑址完成,是经窑址以外的作坊再加工二次入窑低温(相对于1300度的高温)烧成。
二次加工二次烧成的描银盏
另有一种是黑釉白斑盏,很明显是模仿鹧鸪斑的,与描金描银不同的是,白斑虽系人为添加修饰,但也是入窑一次烧成。这些都说明,宋人也追求建盏釉面的变化。就像现代商品,为了迎合市场,形成自己的竞争优势,总要求新求变,至于是山寨还是创新,另当别论。
记得多年前走访建窑窑址时,也曾听当地窑工说过,淘洗池最底层通常会沉淀一些矿物质,多系比重较大,含金属的矿物材料。或许有窑工偶然发现这些沉淀物材料中有能够产生多彩呈色的特殊物质,并加以实验性地运用,遂烧制出曜变盏。但这么多年来,建窑窑址从未发现曜变残片,国内也仅杭州城出土过两例(去年又出过一例),可见当时这种曜变呈色风格并不受主流欢迎,并未批量生产,抑或只是个别窑工行为,且只迎合少数人的审美需求。
建盏窑变虽有万象,但万变不离其宗。宋人从未提及“曜变”,“曜变”二字实系日本人所创,包括油滴的称谓亦是随了日本人的叫法。日本人对“曜变”的见重古已有之,曜变天目虽是产自中国的“唐物”,传至日本后则融入到他们的宗教与茶道文化等,曜变天目的可贵,不仅在于其稀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更在于其为赫赫有名的“大名物”。所以,说黑夜星辰也好,叹宇宙洪荒也罢,甚或是于绚烂精妙目眩神迷处悟幽玄空明的般若,我们均无需亦步亦趋于日本人的顶礼膜拜。理性看待,细察细究,树立我们的文化自信才是根本。
现代仿烧曜变盏,错误地一味追求发蓝的色彩,芒口而非高温流釉形成“干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