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上海博物馆与香港中文大学举办了《紫泥清韵-陈鸣远陶艺研究》(注1),为大家呈献了100项具有陈鸣远风格及款识的陶艺作品,并展开了一些学术讨论,汪庆正《陈鸣远紫砂技艺若干问题的探索》、陆明华《试述陈鸣远紫砂陶艺及有关问题》以及谢瑞华、黎淑仪《论陈鸣远》等论文(同注1)为陈鸣远研究做出了初步的探索,然而,因为展品中一些民国三十年代仿品的鱼目混杂,使大家对于这个课题彷彿雾里看花,欲语还休了。研讨会还留下了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比如如何去鉴别一些传世的鸣远款作品,去厘清其中的真伪情况,几位专家的论文中主要侧重在列举所搜集关于陈鸣远的生平事迹的文献,虽然提到一些陈鸣远的艺术风格,但是并没有更深层的讨论到鉴定的方法论,这是让人遗憾的。是次活动匆匆过去了近20年,随着这些年紫砂收藏的热潮,一些珍贵的真迹实物的出现,加上历史资料的新发现,我们对于清初之际紫砂大家陈鸣远的认知,在学术上已经有了一些新的进展。
陈鸣远称得上清初时期划时代的名家巨匠,由于他的作品所留下的款识信息比较丰富,因此留给我们有更多的梳理和比对的条件。根据笔者多年在明清紫砂鉴定及研究的考察发现,自古以来紫砂陶器的仿伪,虽然个别高水平的陶工在作伪时可以掌握泥料的调配及制作工艺的模仿,却难以攻克古紫砂铭文书法的摹写及镌刻,尤其是印款,一直是紫砂仿古作伪的软肋。因此很多鸣远款作品经过款识的排比之后,我们可以初步将经得起推敲的作品列为拟定的标准器,再从中探索这些作品的陶艺手法的异同之处,以进一步将陈鸣远的真迹确定下来。
清 康熙 陈鸣远制 学诚斋 竹节笔筒
笔者近年得到一件陈鸣远所制的竹节笔筒,筒身有镌刻斋号上款「学诚斋」,经考证而发现学诚斋即康熙诗人金张的斋号,(注2)从《学诚斋款竹节笔筒》的款识来看,陈鸣远所作而具有文人书斋上款体例的还有《敬斋款茄形水盂》敬斋即陆鹏,(注3)《遂初堂款蒜头瓶》遂初堂即潘来(注4),《古香楼款葫芦水洗》古香楼即汪文柏(注5),以上举例的这些文房具的铭文经过款识书法对照后,可以确定都是具有曹廉让书法风格的真迹。
此竹节笔筒的正面大片留白,并有铭文「学诚斋,壬申小春哉生日,鸣远」,铭文书法俊雅有晋唐时风,镌刻行刀流畅、遒劲秀逸,并钤篆书「陈鸣远」小印,印款与重庆三峡博物馆所藏李初黎捐赠的陈鸣远《清谈见滋味四方壶》印款相符。
《学诚斋款竹节笔筒》介于光素器与花货之间,风格为仿生手法。此件竹节笔筒的原创构思别出心裁,筒身取一截竹段为主体,呈扁圆随形状,造型素净,气韵生动,一面则贴饰竹枝两株,蜿蜒伸展,自然天成。此器立意巧妙不凡,竹者,有彰显气节,坚忍不拔,万古长青等的寓意。「竹」为陈鸣远常见的创作题材,其传世作品中另有几件以竹子为题的文房器,分别有臂搁,竹节杯及竹节笔筒等(注6),我们可以发现凡是印款吻合的文房器,风格气息都是一致的。
学诚斋竹节笔筒的考证,不仅仅是发现了陈鸣远一件之前未曾露面的传世代表作,而通过对此作展开了研究,笔者意外地找到了金张所着的《介老编年诗钞》十三卷,诗卷中有20几首诗文记述了他与鸣远的深厚情谊,也有大量关于陈鸣远的生平活动的信息。
虽然在互联网上可以搜寻出一位笔名「风声琴声的博客」的学者,曾撰文《清代塘栖诗人金张与陈鸣远的友情》五篇(注7),引述了金张的几首诗作来考证陈鸣远,唯篇幅较为简短,且文章着重探索的方向不同,其中还有许多有价值的史料没有被发掘出来。
关于陈鸣远研究,除了在印鉴款识、陶艺风格的钻研,我们还需要探析更多的文献资料,以便从中了解到同时代人对他的评价及所记载的艺术风格和题材面貌。从已知的资料显示,陈鸣远应该生于清早期,并活跃于康熙一朝(注8),因其陶艺水平高超而结交当时一些江南名仕如陈维崧、汪文柏、曹三才、马思赞、杨中讷、吴之振、金张等人,并得到他们的赏识,或在其作品上题铭或以诗文赞颂。(注9)这些在其他文献已有记载的事迹,在金张的诗作中又一次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
清代初年塘栖诗人金张所着《介老编年诗抄》十三卷,该「诗集」起于康熙乙丑(1685年),迄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乙亥。凡九年之作,分年为卷。此诗集中共有与陈鸣远有关的诗作20余首,涉及时间前后长达八年之久。由于编年诗钞卷中每一首诗按创作时间顺序,所以我们不难推算出一些诗作大略时节,加上介老诗作的体例俱为叙事方式,我们得以从中窥探金张与陈鸣远的生平轶事。
他们二人或订交于康熙丙寅年,可参介老诗抄里最早写给陈鸣远的诗是始于(1686年)所作「赠陈鸣远」。
其一:
抟就便思古木浇,其如隔月尚须烧。
幸而对我聊成介(余号介老),恨不为君特起窑。
美味每忧当下尽,胜情偏喜后期遥。
明明是饼非梅子,(未成壶满案形如泥蹋饼),止渴充飢任解嘲。
其二:
小者大之短者长,圆非圆又方非方。
各家都无式略似,一转能使客偏尝。
自我作古何不可,有人依样便为常。(蔗村照余作两大壶。)
若逢茗饮徐司业,七碗犹嫌一半装。
丙寅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诗中的「抟」字(音:团)是指把东西揉弄成球形,即制作紫砂壶。从这两首诗文,可以明显看出来,陈鸣远是前往塘栖以艺会友,因而结交了当地的著名诗人介老金张。虽二人初相识,金张即被陈鸣远高妙的技艺所打动。由于鸣远在当地所作必须带回宜兴烧制,为了不希望与鸣远分离而「恨不为君特起窑」。第二首的内容也清楚的描述鸣远的全面技艺,各式兼能。
又有:「雨中受谷蔗村过澹远堂重和前韵赠鸣远」
其一
衾绸如水夜分浇,不好(作上声)搏沙只好烧(大冻则停业)。
欲试新茶须谷雨,徒传近地有瓶窑(瓶窑去镇只百里余,但烧粗货火烈不宜)。
称心天下事元少,格物儒家路最遥。
技也要知能进道,拖泥带水莫轻嘲。
其二
空空妙手独称长,岂料元方更季方。
他日声名应并重,客中滋味尚初尝(其弟鸣皋屡欲先归)。
连床夜雨听苏氏,伴客清斋忆太常(受谷十斋余与蔗村斗斋)。
虽少黄金未萧索,新诗大卷壮归装(余与受谷蔗村唱和诗共写一大卷)。
此首诗描述了陈鸣远的制壶情况,也再次说明陈鸣远碍于烧窑条件的局限,每一回的苏浙两地往返耗费年月,还提到了陈鸣远是与其弟鸣皋一起在塘栖接受定制砂器的。而其中一句「他日名声应并重」则可推测此时陈鸣远似乎尚未成名,加上是年他被徐喈凤编写入《宜兴县志》并谓:「其年虽未老,而特为表之。」(注10)据此也可以猜想鸣远或许还只是一位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诗中还讲到了自已和塘栖另二位文化人宋受谷、卓蔗村都有唱和诗作赠予陈鸣远,所谓「新诗大卷壮归装」。由此可见陈鸣远受到当地文士的礼遇,也看得出金张对于陈鸣远的浓情厚谊。
丙寅诗中还有一首「三和前韵送鸣远归荆溪」
其一
宵征莫惜酒频浇,傍水悉餐野火烧。
积雨绵缠昏只夜,寒山墨黑突如窑。
禽言但叫泥滑滑,人意可怜车遥遥。
翻喜因人成小住,迟迟三宿解吾嘲。
其二
商量百计在家长,八口难寻辟谷方。
久客细能眉睫谙,穷冬饱耐雪霜尝。
生涯到处踪无定,问讯从今期有常。
一片药炉茶灶地,归装未办望行装。
此诗中「商量百计在家长,八口难寻辟谷方」是说明了陈鸣远家当时共有八口人,作为家长的他,肩上承担了一家人的生活负担,所以经常在江南各镇游走接单,而且行踪无定。
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年,《介老编年诗抄》丁卯诗卷又有诗作相赠。
「陈鸣远欲归,留看试灯一日,并与初得沈融扇面式」
留君非是试灯红,门户重重尚有风。
若是一舟寒拥被,如何不教忆家中。
其二、
巧则因心古则摹,最嫌一样画葫芦。
逢人觅得新传稿,又见家家扇子壶(余每创一壶便争相倣式)。
此诗写于岁次丁卯,正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 ,从这首诗题目分析,此诗在是年元宵节前创作,因旧俗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前张灯预赏谓之试灯,介老挽留鸣远赏灯,还透露出诗人因扇形灯而创作出紫砂壶样式,也提到了其参与紫砂壶的设计,经鸣远制作出来后,许多人争相仿效。
同年的端午后至重阳之间,介老又写了一首「订陈鸣远上骨董店,买小徐梅花壶一执,不镌姓氏」
暗中摸索亦知之,说向旁人那得知。
自负赏音谙妙法,买针只是问针师。
这首诗特别有意思,诗题中的「小徐梅花」即明末徐友泉梅花壶(注11),此诗大意是金张约了陈鸣远去骨董店买紫砂古壶,而有一件徐友泉无款梅花壶更要借助鸣远的慧眼来辨识,由此可知,陈鸣远不但善于制壶,并且对于前朝名家的作品颇有研究,经历摹古学古后所具有「赏音谙法」的鉴定能力。
清康熙 陈鸣远制南瓜壶
宜兴紫砂陶艺起源明中期而盛于晚明,经时大彬、徐友泉等名家的创造和发展下,技艺已臻完备,并留下了许多光素器、筋纹器两类的经典壶式。虽说宜兴紫砂的文献中有记载龚春「树瘿壶」以及明末周高起《阳羡茗壶系.雅流》所载:「欧正春,多规花卉水果,式度精妍。」然而目前并没有确切的龚春传器存世,而目前明代出土紫砂器中也几乎未见仿生花货。(注12)到了康熙一朝,陈鸣远则以工艺难度更大的仿生花货来奠定其历史地位,并且兼备光素、筋纹及花货三类造型的技能于一身,更是无论茶具文房器一应俱全的全能型大家。
关于陈鸣远的花货创作,《介老编年诗钞》也是着墨颇多的;
「重九至十六,无夜、无月、无客,即事辙记一诗,以资笑虐,踰旬录之,完篇者仅能记此四首。」
其二,
剪纸以写生,
画余记畴昔。(甭玠庵曾剪纸为人物、花草,精巧无比,士大夫评曰;画余赠诗文。)
陈生手抟沙,
于画又变格。(荆溪陈鸣远抟壶名家,更能种种肖生)
因知不朽艺,
贵乎自开辟。
文章有妙悟,
俯仰成陈迹。
偶尔指柿红,
因利就土赤。(时剩朱砂泥,小童携一大柿,遂摹之)
坐费半旬功,
宛然树上摘。
片叶掩壶口,
人想真创获。
我欲刻君用,(壶前辈,沈君用雕琢)
贋古欺俗客。
君私打小印,
虚名颇自惜。
迿君来三番,
以我为安宅。
来辙做数壶,
愿一累至百。
有时督茗战,
先声防水厄。
一笑阮生痴,
人生几量屐。
但可破除闲,
何论益无益。
君既署壶隐,(鸣远自刻壶隐)
我亦称壶癖。
「重九」即指重阳节,故此诗写于康熙二十六年重阳节至九月十六后。此诗具体细致而生动的讲述了陈鸣远制壶的创作灵感,用剩余的朱砂泥仿照邻家小童手上的柿子捏成了一把柿形壶,并且以一片柿叶巧妙地捏塑成壶流,这种以叶子作为壶流造型的创举,也在鸣远的传世作品《南瓜壶》得到印证(注13)。介老还逗趣的提到自己想要在这把壶上钤印前辈名家沈君用的名款,但陈鸣远却十分珍惜自已名声而捥拒了,仅给此壶钤上了自已的小印章,这里提到的小印也是符合了陈鸣远真迹的用印情况的。
而诗中「迿君来三番,以我为安宅。」指明了陈鸣远多次来塘栖均住在诗人金张家里,而且每回都会做几把茶壶赠送给他,故在此诗的最后介老沾沾自喜地称自为「壶癖」了。
清 康熙 陈鸣远制石榴形水盂
《介老编年诗抄》丁卯诗中另有一首「陈鸣远至,始知归舟覆前山漾,秋深所制各家壶俱没,念此番求者有齐伏之诚,作者饶酬知之感,式既互呈,工复独到,悼惜之余,诗以唁之。」
辜负生前如许恩,
秀而不实恨何言。
香炉歌扇多生样,(皆壶式)
水啮泥融了没痕。
百首望云舟里坠,(放翁云:予《山南杂诗》百余,扁舟行过望云滩,坠水中至今以为恨)
全军赤壁火中燔。
苕西波浪前山漾,
更有陈生茶具魂!
根据介老编年诗推测,这一年的冬至以后,陈鸣远回荆溪(宜兴)家乡,他和往常一样,是坐船走的苕溪水路,他如常将一批这年秋天在塘栖、桐乡、嘉兴等地制成的壶坯准备带回宜兴烧制。不料小船到了前山漾因遭遇了大风浪,造成翻船事故。人虽脱险,但随身行李及一批精心抟制各式各样的紫砂壶却无奈沈入了前山漾中,而介老深感惋惜,更将鸣远作品比喻成陆游百卷《山南杂诗》的坠水事件,哀悼的大呼「苕西波浪前山漾,更有陈生茶具魂!」
介老金张对于陈鸣远由衷的欣赏和赞叹屡屡表现在他的诗作里,自丁卯岁杪别后,翌年戊辰的榖雨时节,鸣远再度的来到了塘栖镇。
「鸣远至携赠莲花壶」
揖罢探怀出,
生成一朵娇。
荷花匀瓣瓣,
莲子活摇摇。
倣古法尽变,(向见沈融此式,君谓情思殊短。今所制手法无一雷同)
匠心趣独饶。
要知雕琢巧,
有客斥壶妖。(客有评曰:壶妖!)
这次的见面,陈生带来其新作《莲花壶》,诗句中描写「探怀出」,可见此壶尺寸应该偏小,而说到荷瓣匀称,莲子可摇晃,不禁令人想到现藏于苏州博物馆的《鸣远莲花壶》(注14),应是同一壶式。再从「倣古法尽变,匠心趣独饶。」可知鸣远此时已然从学古而脱胎自成一格了。另外,注语再次提到沈融,应为陈鸣远的前辈,结合前诗提到沈氏善于雕琢,应该是指沈融也有花瓣型(筋纹器)的壶式,而陈鸣远或许从中领略并开创出手法新颖的「花货」。尤其是《莲花壶》上莲子的活动设计,这个巧思是多么令人赞叹而不免谓之「壶妖」啊!
「感示鸣远于其归也,录以付之」
三春不至人频问,
五日为期我独留。
著作同时轻草芥,
流传隔代重山丘。
若言世事堪悲杀,
不值先生一笑休。
便欲百端都屏弃,
爱憎无着触虚舟。
这首诗大约作于己巳年润上巳与上首诗的创作时距近一年,正如诗句开首「三春不至」彷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时陈鸣远来塘栖的间隔时间比以前更久了,也许是声名大噪之后,接单应顾不暇,即便来看望老友,也是匆匆五日为期,以致介老不胜感叹。这年的诗句中再没有提及陶艺创作,也许是这次陈鸣远并没有久留塘栖为当地士绅制器吧?
同年的十月,「鸣远索和石门劳书升先生赠诗韵,时有客讥其所制精致非古法,余不谓然。」
一,
遽能明日异,
尚肯旧人同。
难没寸心巧,
非贪各样工。
俭奢天地运,
厚薄古今风。
以拙貌淳者,
供君为仆童。
二,「夜与鸣远饮重和前韵」
主客相对外,
杯行无个同。
任情沈湎适,
襍语餖飣工。
终欠商羊雨,
俄经舶趠风。(梅雨初霁,一别至今)
重来冬旱甚,
水竭与山童。
此诗如题所言,陈鸣远独树一帜的花货风格在当时并不是得到所有人的赏识的,「时有客讥其所制精致非古法」,为此,金张写了这首诗来申辩他的观点。诚然,往往一个具有开创性的艺术面貌,一时之间是不会被大众所接纳,而鸣远得到金张慧眼独具的器重,二人真可谓伯乐与千里马啊!
清 康熙 陈鸣远制斑竹杯
陈鸣远结交当时江南一些文人,并得到他们在其作品上题写诗文,结合陈鸣远传世作品来看,除了曹廉让的书法字迹已经可以被确认出来,其他如文献记载的汪文柏、杨中讷的字迹还有待进一步考证。值得注意的是,金张的诗卷中也有数次提到了黄叶老人为鸣远题壶,而黄叶老人,应当就是比介老年长几岁的桐乡书法家吴之振了。(注15)
《庚午卷》秋季,「赠明彻上人,时鸣远送橙斋先生题款二壶至」
荆溪船载双壶至,
上凿黄叶诗翁字。
升堂便有卖介僧,
宿碳新泉快一试。
乳华绝胜绿净花,
与白滚水色无二。
未曾上口鼻先知,
泫露秋兰香不媚。
入秋齿痛窘更番,
左车淰淰少情思。
家人切戒火焙馋,
吹剑一吷贪儿戏。
妬闲俗客来翻翻,
半送肉食洗肥腻。
九日乍过夜渐长,
灯影益愁照无睡。
年来山客哭价低,
贋货徒然污我器。
谢师并约岁两过,
永与双壶传吉利。
隔年庚午秋,陈鸣远虽然没来塘栖,却托运双壶以馈赠老友,金张喜出望外的写下了这首诗,强调这两把壶上还镌刻了吴之振的铭文,这个记载证明了除已知的曹廉让、汪文柏及耑木杨中讷有为「鸣远壶」题字外,又增添了一位重要的书法家,为我们将来考据陈鸣远的款识留下了重要的线索。
自已巳上巳节二人饮酒话别后,间隔了一年多,苦盼友人的介老以为鸣远已经逝世,直至十一月初六,他们才又重逢,并留下「喜鸣远留宿十一月初六夜暴寒」及「望夜鸣远自石门重过斋中次韵二首」,这几首诗记叙了鸣远经年游走于水乡各镇,想是开拓了市场,得到江南许多文士的争相邀约,以致分身乏术了。
人误传尔死,
我真认君忘。
重会念已绝,
相逢欢更长。
三冬初试吟,
一夜便成僵。
门外雪风系,
明朝且檕航。
《介老编年诗钞》中「辛未」及「壬申」这两年没有留下有关陈鸣远的诗文,唯虽没有文字记录,然而前面提到的那件《学诚斋款竹节笔筒》落的壬申纪年,至少可知这年二人或许没有见面,而鸣远依然为他制作了文房用具,也许如同前面的赠礼那样交托了船运送呈。此器有曹廉让书法题字,并具金张书斋号上款,正是两人之间深厚友谊的有力证物。
癸酉春金张五十寿,鸣远赠壶,金张作「酬鸣远偶成三转韵」
宜兴茶壶何足异,
异在端妍凿款识。
即如前辈时大彬,
亦只寥寥一定字。(如年号时节及名讳而已。)
无所不可君独能,
诗词箴铭随人情。
蝇头未有满壶底,
五十六字踏莎行。(镌余五十自寿诗)
风帆雨屐意良厚,(取途孝丰山中渡苕溪,适大风雨)
金帛愧余两无有。
纵有亦何以报之,
一首歌诗传不朽!
诗中附录提到「镌余五十自寿词」,「癸酉」即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由此可以确认其生年应在1643年。故金张与陈鸣远订交的康熙二十五年,金张已经42岁了,年纪应长于鸣远。(注16)此次鸣远取途孝丰渡苕溪远道而来为金张贺寿,并寄宿学诚斋多日,因此又有五首诗作记事「喜鸣远久留斋中五首」
一,
无岁君不来,
来便数宿去。
淹留今踰旬,
喃喃罄情语。
溯自定交初,
曾无斯久聚。
二,
行散冬越春,
一书不上口。
除却夜梦忙,
自辰闲到酉。
有人谈辄佳,
而况是好友。
三,
抟沙向我云,
土性直如矢。
纤毫有矫揉,
成器亦不美。
大哉格物工,
遂识天地理。
四,
两壶捏既就,
题款姑置之。
携烦黄叶老,
健笔挐蛟螭。
摩挲啜茗后,
宛如摸古碑。
五,
念我埋市廛,
山水减兴会。
垒石作盆池,
小中颇见大。
常谓尽君妙,
此妙出意外。
我们来看看第四首,全诗的大意是陈鸣远做了两把壶,请黄叶老人吴之振题字。然后品茗的时候,可以一边摩挲茶壶,啜茶之余欣赏壶上的铭文,彷彿就如抚摸古碑一般,充满金石意趣。
同年的初夏,金张又写下了「初夏偶作古诗,贻鸣远携至石门,蔡有苏广文、吴孟举舍人,具有和句,月杪重过出示,鸣远自惜不能诗,昔坡公会猎城南分韵,将官雷胜得过字为之代作,戏提此例代次韵,五篇虽造次未工,皆其肝鬲欲吐语,而绝艺深情亦可附之,传后世矣。」五首(文略)
《编年诗续钞》甲戌卷,八月,「风雨陈鸣远阻归,适平阳老人至,急捏两壶求题,一曰欧阳公诗,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捡择客亦佳,一曰介老有壶研癖,自谓颇得啜墨看茶之趣」(二十三日)及「续如意偈」(二十四日)。
陈鸣远许多作品虽已不传,但是在介老的诗作中倒是记叙得相当详尽的。这首诗提及的平阳老人,查汪文柏有「平阳汪文柏印」「平阳季子收藏图书」等印章,故所称平阳老人应该就是清代桐乡诗人汪文柏(注17)。这里说到平阳老人自桐乡来,鸣远「急捏」两壶求题,可见鸣远制壶又快又好,技艺何其娴熟。
清 康熙 陈鸣远制筍形水滴
纵览介老诗钞,卷里除了写下了他生活中的叙事及诗友之间的唱咏,感受到他与陈鸣远及同时期江南诗人曹廉让、汪文柏、元晖和尚及吴之振等人的深厚情谊,更重要的是他以诗文记录了陈鸣远自康熙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十年左右时间里曾活动于仁和塘栖、桐乡石门、洲泉、崇福、海宁硖石等江南乡镇。并赞颂了鸣远陶技的全面性及创造性,以及文人们参与「鸣远壶」题诗创作的史实。
再者,过去一般的观点认为「文人紫砂」即紫砂陶工与文人的合作乃始于嘉道年间金石书画家陈曼生与紫砂艺人杨彭年的合创的「曼生壶」(注18),才开创了在紫砂上题诗刻铭的风气。其实不然,紫砂壶从器底、流把下端的署名落款进展到在壶身腹部明显的位置题诗刻字,虽然在清初也有这种类似的表现形式,但是以陶艺及书艺两者的合作高度来看,在康熙一朝「鸣远壶」的艺术成就是无出其右的,是以极高水平的书法铭刻来彰显诗文意涵,突出了文人在品茗之余的极致品味,开风气之先,乃文人与陶工合作的一种新模式。这点,介老编年诗钞给我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佐证!
注1:黎淑仪、谢瑞华《紫泥清韵-陈鸣远陶艺研究》,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办,1997年。
注2:金张《介老编年诗钞》十三卷(浙江巡抚采进本)卷末录:
国朝金张撰。张字介山,钱塘人。其诗起康熙乙丑,迄癸酉,凡九年之作,分年为卷。甲戌至丙子诗四卷,题曰《续钞》;其外集五种,曰《己未诗删》,曰《幺凤诗》,曰《庚申诗删》,曰《学诚斋诗话》,曰《杂着》,则皆有录无书,不知为残缺,为未刻也。张诗力扫明人蹈袭之弊,而间失之轻。自称学杨诚斋,今检所作,其得失皆去之不远,所言可谓不诬矣。
金张,光绪《塘栖志》记载:
金张字介山,号介老,又号妙高道人,钱塘诸生。少孤,依从外祖张遂辰卿子(按:张遂辰,字卿子,号相期,自称西农老人。为杭州著名中医。与当时著名文学家、医学家陆圻交往甚密。因医术精湛,杭城居民将他居处称之为张卿子巷,以为纪念。对《伤寒论》尤有研究,曾编撰《张卿子伤寒论》,现存明刻本。后由其子张志聪三易其稿而成集注。其它临证类著作有《张卿子经验方》、《杂证綦要》、《简马念良方集要》等。),故以张着。嗜学,独长于诗。
注3:《Zisha :The Purple Sand of China:The Lee Collection of Ming & Qing Dynasty Yixing Ware》,封面&Lot9,E&J Frankel Ltd.,2005年。
注4:谢瑞华《I-Hsing Ware》Lot31,1977年。
注5:黎淑仪、谢瑞华《紫泥清韵-陈鸣远陶艺研究》,Lot18,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办,1997年。
注6:同注5,Lot30。
注7:「风声琴声的博客」《清代塘栖诗人金张与陈鸣远的友情》五篇,网络连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b4ba600102vi2x.html
注8:汪庆正〈陈鸣远紫砂技艺若干问题的探索〉《紫泥清韵-陈鸣远陶艺研究》,Lot18,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办,1997年。
注9:康熙。徐喈凤《宜兴县志》、康熙。金张《介老编年诗钞》、康熙。汪文柏《陶器行赠陈鸣远》、乾隆。吴骞《阳羡名陶录》、乾隆。吴骞《桃溪客语》、乾隆。张燕昌《阳羡陶说》、光绪。徐康《前尘梦影录》
注10: 康熙。徐喈凤《宜兴县志》序,1686年。
注11:明。周高起《阳羡茗壶系》:「徐友泉,名士衡,故非陶人也。其父好时大彬壶,延致家塾。一日,强大彬作泥牛为戏,不即从,友泉夺其壶土出门去,适见树下眠牛将起,尚屈一足。注视捏塑,曲尽厥状。携以视大彬,一见惊叹日:如子智能,异日必出吾上。因学为壶。变化式土,仿古尊罍[音lei]诸器,配合土色所宜,毕智穷工,移人心目。予尝博考厥制,有汉方扁觯、小云雷、提梁卣、蕉叶、莲方、菱花、鹅蛋、分裆索耳、美人、垂莲、大顶莲、一回角、六子诸款。泥色有海棠红、朱砂紫、定窑白、冷金黄、淡墨、沈香、水碧、榴皮、葵黄、闪色、梨皮诸名。种种变异,妙出心裁。然晚年恒自叹日:吾之精,终不及时之粗。」
注12:黄健亮〈雪乳有味和且正〉页提到「虽然目前明代中晚期的紫砂出土器中,多以几何器为主,几乎未见仿生花货… …」,《文荟菁英-和正斋宜兴紫砂藏珍》代序,台北盈记唐人工艺出版社,2012年。
注13:刘创新编《文荟菁英-和正斋宜兴紫砂藏珍》封面及Lot3,台北盈记唐人工艺出版社,2012年。
注14:梁白泉《宜兴紫砂》Lot19,两木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0年。
注15:吴之振(1640-1717),字孟举,号橙斋,别号竹洲居士,晚年又号黄叶老人、黄叶村农,浙江石门(今桐乡)洲泉镇人。生于明思宗崇祯十三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五十六年,年七十八岁。康熙诗人、藏书家、书画家。
注16:《介老编年诗抄》辛未诗有「笵道原卓次厚阅倡和卷过四韵俱和各赋八篇作此谢之」诗, 此诗后附录:
对床倡和诗卷自序,记余自辛亥春客塘栖,与山浏定交,时余年二十八,山浏仅二十四 ┅┅
此处“辛亥”应是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据此可推知金张出生于1643年,为明崇祯十六年。故金张与陈鸣远订交的康熙二十五年,金张已经42岁了。
注17:汪文柏,康熙(一六六二-一七二二) 清代诗人、藏书家、书画家。字季青,号柯庭。安徽休宁人。移居浙江桐乡。汪森弟。康熙间任北城兵马司正指挥,改行人司行人,学问渊博,工于诗、画,以墨兰见长,精于鉴赏。家有藏书楼"古香楼"、"摛藻堂"、"拥书楼"等,收藏古书、法帖、名画极多。与朱彝尊等藏书家有交,朱彝尊论"结交皆老苍",自作《柯庭余习·古香楼》云:何物满高楼,宋镌与秘录。焉敢傲百城,拥书聊自足。青藜最可人,黄奶我所欲。香清凝座隅,色古悦心目。藏书印有"休宁汪季青家藏图籍"、"屐砚斋图书印"、"双溪草堂图记"、"柯庭浏览所及"、"千巖道人"、"平阳季子收藏图书"等。着有《柯庭余习》、《古香楼吟稿》、《杜韩诗韵》等。
注18:「曼生壶」是清代嘉庆年间出现的一类有文人情趣的紫砂壶式;由文人陈曼生和一群懂书画、金石的幕僚设计及题铭,由制壶高手杨彭年、杨鳯年制作,器形设计中寄寓了文人的巧思和雅趣,并利用壶铭的艺术联想予以强化,故有「字依壶传,壶随字贵」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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