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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文伟:“游丝毛雕”话古今

作者/来源:廖文伟发表日期:2018-07-27854

飞来的战国龙凤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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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那一年楊梅刚刚下树。有一日,平江古玩商人姜平发来微信,说他正在汨罗白水镇搜寻古旧物品,无意中发现一块很老很老的玉佩,问我要也不要。

除了卢年成,姜平亦是交往近20春秋,且值得信赖的四五个古玩行商之一。我独羊居好几件爱物,皆由他搜罗而来。

姜平说,转手的乡村商贩告诉他,当年玉佩成双,此人认为不如“唯一”好出手、好出价,二三年前卖掉了其中一块。我当即请姜平传来彩照,果然老气扑面,可能是两汉或两汉以前的玉器,不由呯然心动。

叹只叹商贩追求“唯一”,殊不知春秋战国乃至两汉时期,双胞胎玉器并不鲜见,一念之差将其拆散,殊难再相逢啊。汨罗曾是楚国境地,玉佩为楚玉无疑,于是请他次日携来长沙。

玉佩宽10·8厘米,高8·8厘米,厚0·5厘米,造形为璜形,呈扁平状,整体为透雕,正反两面纹饰一致(图一,正反面)。


图一正面


图一反面


纹饰为浅浮雕,各雕琢六龙双凤一饕餮,形象典雅,工艺精腻。龙凤饕餮纹饰皆微微凸起,很有立体效果,我见过的高古玉不在少数,这块玉佩堪称佼佼者了。令人喜不自禁的,是龙凤佩几乎通体沁成紫褐,包浆熟旧,边棱圆润,可见多处黄褐色或紫酱色熔蜡状斑块,亦见有少许次生结晶泌出(图二),唯开窗处可见少许白玉质地(图三),比图片所见尤为古朴。


图二


图三


专家学者们认为,凡沁色深沉,包浆浑厚,出现有熔蜡状斑块和次生结晶的的古玉,皆可以考虑是两汉以前的东西。这块玉佩在深土中度过的悠悠岁月,决不在2000年以下。称其为战国龙凤饕餮佩(以下简称龙凤佩),谅是名实相符的。唯有岁月伤痕多处,诚为美中不足。

着实让我吃惊的,还是龙凤佩通体纹饰为微雕,皆由肉眼几乎分辨不清的长短线条构成。放大镜下,纤细若毫发,丝丝复缕缕,宛转亦如流,分明就是收藏界传颂的游丝毛雕呀!

是夜月色如水,灯前把玩龙凤佩,陡然忆起一件往事。记得10多年前,有个同好曾在古玩集市上神秘兮兮地拖住我,侧着身子指了指二米开外一个地摊,说是刚刚在那里捡了个“漏”,1000元钱买到了游丝毛雕玉佩。我涉足收藏日久,游丝毛雕早已如雷贯耳,也认真读了些书。可我接过同好递来的玉佩,端详良久,觉得既不“游”也无“丝”,立时兴趣索然。

斗转星移,10年光景如云雨匆匆,老天眷恋虔敬的收藏者,竟在白水镇为我留着一块游丝毛雕玉佩!


“38字诀”源自高濂


古代玉雕,有两大工艺疑团,被考古文博、收藏两界津津乐道,一是昆吾刀,二是游丝毛雕。昆吾刀一说显然扑朔迷离,游丝毛雕则看得见、摸得着,文博、收藏两界品藻留言者甚众。

游丝毛雕之说,源自于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所云“游丝白描”。《遵生八笺》之五为《燕闲清赏笺·论古玉器》,谈及汉代玉器的辨识与鉴赏时,特别提到雕琢工艺“游丝白描”。说“汉人琢磨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细入秋毫更无疏密不匀交接断续俨若游丝白描毫无滞迹”,我称之为“38字诀”。

古人是不使用标点的,现代文博收藏界为其断句,成了“汉人琢磨,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细入秋毫,更无疏密不匀,交接断续,俨若游丝白描,毫无滞迹”。暂且不论这种断句是否准确,先来说说高濂其人。

高濂(1573-1620)为明代戏曲作家,活跃于万历年间,擅诗词歌赋,通琴棋书画,好收藏精鉴赏。这样一位既有文字能力,又通收藏鉴赏的全方位学者,对“游丝白描”的细致描述,必定是他对实物鉴赏的实录,绝非拾人牙慧,更非凭空杜撰。现代古玉鉴赏家,从玉雕工艺的视角出发,将高濂所云“游丝白描”定义为游丝毛雕。毛者,细也。约定俗成,文博收藏两界通用了这个名词。

然而现代文博收藏两界,不少人以为高濂对游丝毛雕的描述只不过是修辞手法的溢美之词,他笔下尽善尽美的两汉时期“游丝白描”微雕工艺,是否真能拿出像样的实物都未可知。

笔者这块飞来的龙凤佩,究竟是不是游丝毛雕?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务必先确认高濓的个人素质,尔后对高濓“汉人琢磨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细入秋毫更无疏密不匀交接断续俨若游丝白描毫无滞迹”38字诀的可靠性,作个实事求是的分析。


“游丝白描”是微雕


脍炙人口的古典戏曲《玉簮记》,作者即高濓。不仅如此,高濓对古铜器、玉器、瓷器乃至历代碑帖、绘画、古琴的鉴赏皆有见地。品藻文房四宝的格调尤其高雅,古籍版本亦收藏頗丰,是当年知名的剧作家、收藏家、鉴赏家。

高濓的“38字诀”说,“汉人琢磨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细入秋毫更无疏密不匀交接断续俨若游丝白描毫无滞迹”。正确的断句,应该是“汉人琢磨,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细入秋毫,更无疏密不匀、交接断续,俨若游丝白描,毫无滞迹”。

“妙在双钩,碾法宛转流动”断句法,同民国年间古物鉴赏家刘大同得出“双钩碾玉法”的结论相同,直接将“双钩”理解为“刀刻”,“碾法”理解为“砣碾”。甚至还有将“双钩”理解为在玉器上琢磨出两道勾形线条的,凡此种种,完全不是高濓的本意。

“38字诀”中的“双钩”和“白描”,其实是两个书画技法词语的借用,各自组成了“妙在双钩碾法”和“俨若游丝白描”两个词组。

“双钩”(图四)指书法绘画艺术中,细画的上下或左右对合的轮廓线,“碾法”指在玉石上琢磨这种线条的工艺。


图四


由此可见,“妙在双钩”和“妙在双钩碾法”是有区别的。前者是“妙在线条”,后者是“妙在这种线条琢磨的技法”。高濓的本意,显然是指琢磨技法而非线条本身,也即砣碾工艺而非刀刻。一点之别,足以生是非。

刘大同将“双钩碾法”解释为“刀刻与砣碾并存”,自然亦为误读了。将“双钩”解释为两根带勾的线条,更是不着边际。

弄明白了这些,下面文词的针对性,便不言自明了。“宛转流动”,即线条的回旋盘曲或蜿蜒环绕状。“细入秋毫”,比喻极其细微状。这两句,无疑是说雕琢的线条细若毛发,回旋盘曲,不壅不塞。这种工艺,其精巧在于“流”和“入”。宛转如流水,灵活也;入者若毫发,微雕也。“游丝白描”中“游丝”是关键。游者,灵动如鱼得水;丝者,纤细若有若无 。

白描亦为古来绘画技法(见图四)之一,点面线而不设色。明代人沈德中曾对白描作过细致分析,将绘画线条分成18种。叫作“十八描”。其中第一描称为“游丝描”,即“十八描”中最细最柔婉的线条。不难理解,高濓所云“俨若游丝白描”,即“用最细最柔婉的线条画的不着色的图画一样”。

回过头来读“38字诀”,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高濓突出的重点,就是“双钩碾法”和“游丝白描”。此前很少有人重视,高濓善画,借用双钩和白描形容游丝毛雕,线条双钩,物象白描,竟是如此的入情入理。

我以为,弄懂高濓鉴评汉玉“38字诀”的可靠性、准确性,品读白水镇飞来的战国龙凤佩,就有意义多了。


王侯之风习习来


许多年来,不少文博考古系统的专家学者,就馆藏出土玉器作了许多研究,出示了许多春秋战国和两汉时期的游丝毛雕器物。一大批民间收藏者亦在探索,他们中的不少人在各个网络上展示了各自的游丝毛雕藏品。

其中不少收藏者,因为理解高濓原话不够准确造成误判,人人认为自己所藏器件才是唯一的游丝毛雕。但有见地的专家学者大都认为,迄今为止,见诸于公示的大量馆藏或民藏的游丝毛雕器件,严格地说,符合高濓笔下“妙在双钩碾法”、“俨若游丝白描”要求的微雕作品,并不是很多。

那么,真正名实相符的春秋战国和两汉精美游丝毛雕玉器,究竟是什么样子?

笔者珍藏的战国龙凤饕餮纹玉佩,其工艺手法,正是双钩线条、白描物象的游丝毛雕。在高倍放大镜下观察,双钩线条是使用勾砣碾琢出来的,少许地方可见崩碴。周边双龙腹部雕饰几何图案,背脊为一束游丝长线,延至尾部,束丝自如宛转(图五),其巧妙灵动,叹为观止。饕餮周边双龙尾部为游丝长线,尾部束丝亦宛转成绞丝。


图五


双体龙尾捧一太阳,龙尾的游丝皆宛转成束(图六),太阳游丝则成飞轮状。精妙不可言状的,是玉佩上所有细如毛发的长线条皆为游丝(含轮廓双钩),疏密有致,纤细绵长,圆转如流。取20倍放大镜仔细观察其游丝,0·5厘米的宽度,最密处竟雕琢阴阳二线达25条之多,纤纤如毫发,却绝无粘连,没有交接,令人惊诧莫名。


图六


龙体上密密麻麻的微细束丝纹、卷云纹、吉祥(羊)纹、细鳞纹、细网格纹、小球纹、乳丁纹等虽十分繁褥(图七),然不壅不塞,井然有序,精细至极。这些形同蚁脚的微雕线条和杂纹,就是现代艺人放在高倍放大镜下雕琢,工艺上也是有难度的。


图七


高濓所云“妙在双钩碾法”,最可以代表其妙的,是玉佩上龙、凤、饕餮的圆婉轮廓线。线条直径皆为战国时期精微的阴阳二线,阴线、阳线粗细皆在一毫米以内,用放大镜可以分辨得出,阴线釆用砣具砣碾而组成游丝,三四厘米长度,砣碾100多条微米级短线拼接成长线。肉眼观察纤细如真丝,勾砣痕迹隐隐约约,却少见断续,没有交接,一气呵成。

高濓对“双钩”的理解,显然并没有完全受制于书画术语的框架,作品上所有上下或左右相对的双线,都框在“双钩”之列。“妙在双钩碾法”之妙,就更好理解了。战国龙凤饕餮纹玉佩上所有的长线条和部分短线条,几乎都非锐器刻凿而是釆用砣碾法琢磨的。不难看出,刘大同将“妙在双钩碾法”理解为刀刻与砣碾并行,显然与高濓本意相悖。

尤可拍案叫绝的,是所有的轮廓边沿线,也即阳线(图八),都细若游丝,想象不出,当年并无放大显微工具,工匠是如何砣碾微雕的。稍不留神便会全线崩毁啊,真可谓鬼斧神工了!


图八


细细品读龙凤佩多日,我终于认定,这便是游丝毛雕。2000年前,拥有微雕纹饰如此精美的龙凤佩,必定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非王侯将相不敢奢望。

秦时明月汉时关,战国龙凤佩出现在我的独羊居,王侯之风习习如昨。


 又闻雨打芭蕉声


还记得,1960年仲秋,我隨湖南游泳队在广州二沙头国际运动场冬训。秋日风轻,丽日无云。住处凭窗,可见几丛阔叶芭蕉,虽已入秋,依然叶肥绿艳。也巧,那日扩音器正播放广东乐曲《雨打芭蕉》,旋律欢快喜悦,雨打芭蕉淅淅沥沥,那情那景那曲,从此伴我走遍大江南北。大凡心情欢悦,总会倏然忆起这段往事,总会期盼拥有一丛芭蕉。

前两年儿子乔迁新居,辟有“半亩方塘”的庭院。当日装修时,我向儿子讨要了庭院花木种植权。除却紫竹、海棠是儿子挑选的,其它如腊梅、碧锷梅、南天竹、金银花、大叶栀子、茶梅、凤尾竹以及无花果、黄桃、柿子都是我选种的。最得意的,还是终于“添得芭蕉绿满庭”了。我特意安置一套石桌石凳,紧傍着手植一丛阔叶芭蕉,圆了亲聆雨打芭蕉梦。

爱芭蕉的历史文化名人很多,如李清照爱芭蕉,有词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但并非她所种。韩愈说“升堂坐阶听雨足,芭蕉叶大梔子肥”,亦为原主旧物。我的芭蕉为我所手植,足可引以为自豪的。

今年初夏雨多,每每去儿子家,我总是先去探视那丛芭蕉。七八株,高可10尺,雨打阔叶,清清爽爽,真的“最堪听处有芭蕉”啊。前几日,特地携带了战国龙凤佩去同听芭蕉雨,雨虽吝啬,些些点点,《雨打芭蕉》的音乐却欢快地在耳边响起,也算是邀着芭蕉同乐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