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呜咽卷走惊天大案
录副奏折藏身废纸堆中
湖南有个醴陵,醴陵有个花桥,花桥附近有个地方叫作“蜡树打金”。
这个叫作“蜡树打金”的地方,之所以有个如此稀奇古怪的名字,是因为178年前的道光年间,这里发生过一宗惊天动地大冤案的原故。
冤案先后牵连30多名无辜百姓,在官府的监禁讯问过程中,被折磨而屈死者多达27人。先后审讯此案或与之有关联的官吏,竟有三任醴陵知县、一任长沙知府、一任湖南臬司、一任湖南藩司、两任湖南巡抚、两任湖广总督,惊动了京师的都察御史、刑部尚书、九门提督领军机大臣,直至道光皇帝亲自过问。闹得个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三湘大地哀号连天,醴陵渌水呜咽不息。
沉冤昭雪,得力于九门提督英和。道光二年(1822)十月,英和一纸奏折直陈于道光皇帝。道光皇帝甚为惊讶,御批“此案着李逢彬亲提有名人证卷宗秉公研审,按律定拟具奏”,于是真相大白,冤魂九泉含笑,贪官污吏得到应有的惩处。
令人倍感惊诧的是,这样一个七颠八倒而后否极泰来的可歌可泣的故事,竟然极少有史料记载。我了解到这件冤案的始末,竟然得益于1997年春夏之际古玩集市上的一堆废纸。
那是一个晴明的清晨,我同万志良赶到清水塘古玩集市时,已经人潮如涌了。一名醴陵古玩商人的声音最先吸引了我们,此人40上下年岁,显然是初入道的生手,神情有些腼腆,举止有些拘谨,地摊上除了几方并不起眼的刻铜墨盒,便只有一大堆废旧书刊和纸片。听到我们的乡音,古玩商人立即神态自然了许多,他要我们看看他的刻铜墨盒。我的兴趣倒是在那迭纸片片上,一面答腔一面便去细翻。忽然,我发现其中有一份“奏折”(图一),抬头为“步军统领英和等为奏闻请旨,仰祁圣鉴”,结尾是“道光二年(1822)十月初六日奉旨批,此案着李逢彬亲提有名人证卷宗秉公研审,按律定拟具奏。原告甘启琇该部照例解往备质,钦此”。
这不是奏折吗,可遇难求的东西,今天怎么撞上了?
再仔细些从头读起,发现通篇文字为一人笔迹,道光皇帝的御批也不例外,惊讶立即又被疑惑所替代,真奏折是朱批,这奏折怎么是“黑批”?转念一想,伪造这么一份“奏折”毫无价值可言,不说近千蝇头小楷一丝不苟,需要时间和精力,就是寻觅一张百年以上的旧纸也绝不容易。要紧的是,一看便知并非真正的奏折,谁还肯掏钱买它?偷偷与万志良交换一个眼色,他却口快,大声说:“假奏折,废纸一张。”
我倒是不忍舍弃,既要伪造,又伪造出这么个天大的纰漏,总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古玩商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勉强笑一笑,用醴陵话告诉我,他是收废书旧纸一起收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有兴趣”,他说:“就送给你去研究研究。”
我又吃了一惊,断定没有人会傻到这种地步,竟然费时费力伪造一份奏折,百里迢迢来古玩市场找陌生人送礼。想想人家是做生意,于是掏出几元钱,算是买下了。我料定这纸“奏折”,必有些值得深挖的东西,于是从它开始考证。
有关史料记载,清代雍正年间改革吏治,雍正七年设军机处,并且规定,此后凡奏陈之折,皇上御批之后发还军机处,由军机处抄录一份副本发还具奏人落实,正本存军机处。这份抄录的副本,称作录副奏折。我恍然大悟,几元钱买下的,竟是道光二年(1822)的录副奏折。难怪它的结尾是“奉旨批”,原来是十月初六日到达军机处的。那么,录副奏折本应发还“英和等人”去落实,最多也只会从北京“落实”到长沙,缘何跑到醴陵去的?我想,答案可能在录副奏折的字里行间,务须详为考确。
这一考证,竟发现英和等人的录副奏折记录的,原来是道光年间发生在小小醴陵的一桩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腐败贪官激起民情大变
蜡树打金博得千古流芳
事情还得从漕粮说起。
秦始皇的年代,曾开辟水路将山东的粮食运往北河(今内蒙古乌加河一带)囤积备用。以后历代,从西汉到唐,都曾将东南各省的粮食经黄河运往关中或洛阳。宋建都开封,各省征调供京师食用的粮食亦经由汴河、黄河、惠民河、广济河四水运入。元建都北京,曾经搞了一段时间海运。明清时期,各省运往京师的粮食仍以内河水运为主。这种运输方式称为漕运,征调运往京师或其他地方的粮食则称为漕粮。
当年水路运输十分落后,东南各省水运粮食到京师,征调转运、装仓卸仓以及运输途中的不测风云,都将造成不同程度的耗损。因此,朝廷批准征收漕粮时,可以酌情征收一点附加费用。这部分附加费用,当年称为漕项。这种征收项目的增设,使得贪官污吏有机可乘。
早在嘉庆初年,农尺交纳漕粮净米一石便要受两重盘剥。一是“奇零化整”,即漕粮尾数一律补足,如应纳8斗,则要实交一石。二是无限制地提高附加费用,增加附加项目,如漕规、漕馆、漕余、漕口、水脚等,百姓不堪其苦,民怨沸腾。
嘉庆二十五年(1820),王述徽到醴陵任县令,竟又擅自决定,每交纳漕粮净米一石,要同时交纳附加费三两六钱银子。按当时的折算方法,一两银子是一千二百文左右,一石漕粮净米事实上要交附加费4400文左右,而三石谷才能碾一担米,一担谷价600文,等于本应交一担米的漕粮,实则须交纳10担谷。莫说贫苦农户承受不了,就是望门大户,也觉得不堪重负。
于是,花桥秀才肖正芳父子首先与官方发生争执,王县令以其父子“闹漕”为由,将其抓捕入狱,严刑折磨后开释,不日双双身亡。接着又有程亮向京师投状告王县令鱼肉百姓,监生匡光文同另几名地方绅士也签了名。京师将控告状批转湖南审理,但湖南巡抚竟判程亮诬告,发配他到边疆充军。于是群情激愤,几乎就要酿成大变,巡抚不得不将王述徽免职,由金德荣继任县令。
不料这个金德荣比王述徽更加凶残狡诈,他邀匡光文为征收漕粮的协办,以图借机分匡光文一勺羹,堵住他的嘴。
匡光文是花桥数一数二的富户,有监生功名,在地方上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但此人慷慨好义,素重德操,拒绝了金县令的“美意”,交纳完自己应交的那份漕粮,头也不回地走了。
匡光文没有料到,他走后,农民围住征漕官员要求减免漕项,金县令下令殴散,于是发生互斗。金县令认为主谋一定是匡光文,恰恰此时衙役捕获一个叫钟贤甫的,从他身上搜出抄录的程亮上告京师的状纸,钟贤甫在上面增加了“人证一并解京讯办”一句,拷问钟时,他竟扯到匡光文的头上。金县令如获至宝,立即呈请湖南巡抚抓捕匡光文。
道光二年(1822)正月,金县令亲率捕快赶到花桥围捕匡光文,匡光文气愤已极,指挥家丁仆役迎斗捕快,致使一名衙役被杀,匡光文越墙逃脱。金县令恼羞成怒,将匡光文的儿子匡德辉、义子匡声达、孙子匡兰陔通通拿下解往县衙。队伍走到名叫“蜡树下”的地方时,预先埋伏在这里的匡光藻、简开泰等数十人一拥而出,驱散捕快、衙役、救出德辉、声达,捉住金县令拳脚交加痛打一顿。这个“蜡树下”的地方,从此被当地百姓叫作“蜡树打金”。记得孩提时代去外婆家度暑假,舅舅领了我经过此地。他指点着不远处的一片蜡树林子告诉我,这里叫“蜡树打金”,见我半迷糊半不懂,便讲起了“蜡树打金”的故事。一晃数十年,我再一次与“蜡树打金”相逢……
湖南巡抚得悉金县令不单没有捕到人,反倒被打死一名衙役,又几乎激成大变,为免事态进一步发展,立即命令释放年幼的兰陔,同时免去金县令之职,调张孔言继任县令。此时匡光文已直奔京师告状,张县令再赴花桥捕人未果,竟然一把火烧了匡光文及邻里200来间宅居,捉拿其亲朋20余口带回县衙关押。严刑逼供,几天打死6人。匡光文蒙此大冤,到达京师后即直闯都察院呈送诉状,都察御史指示湖广总督派员会同湖南藩、臬两司调查审理,其结果可想而知,反倒以“诈传诏旨”(实为程亮所为)的罪名判匡光文秋后斩决。
九门提督告状惊动圣驾
以绞代斩 义士难免一死
匡光文的表弟甘启琇为表兄鸣不平,抱了兰陔亲赴京都刑部申诉。刑部尚书发觉断案不公,力主重审。甘启琇听说九门提督为人正直,一言九鼎,又赴九门提督英和府上投诉,这才引出九门提督代民告御状的佳话。
英和何许人?他乾隆三十六年(1771)生于北京,乾隆五十八年进士,先作了几年编修,而后青云直上,由户部尚书迁任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嘉庆、道光年间,英和以军机大臣领九门提督(图二),倍受皇帝信任。读者诸君可还记得,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中雍正得以顺利登基,仰仗的就是九门提督隆科多和大将军年羹尧。英和正是这个权重一时的九门提督。但英和为人正直,且还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子,著有《思福堂诗钞》、《恩庆堂集》,琴棋书画都来得几下,素有好的官声。听了甘启琇的申诉,他拍案而起,亲自起草奏折,邀同都察御史、刑部尚书共同呈请道光皇帝“圣裁”。于是,道光皇帝批复给军机处,又于是,录副奏折落地生根……
录副奏折如何逾越千山万水而到了醴陵?依然没有答案。
再一个双休日,那位醴陵古玩商人又出现在古玩集市。毕竟多了一份乡情,这一回,我们已经谈得很是融洽。
我向他打听:“上次卖给我的那张纸,你是从什么地方收集到的?”
他漫不以心地回答:“新阳”。
而且说,他是收购那堆“旧书”,“纸”是搭给他的。我以为他的话诚实可信,回到家里便查找醴陵地图,神福港附近果然有个新阳,看样子是个镇子,新阳往西便是花桥,像是个更小些的乡镇。这就是说,录副奏折来自匡光文的老家,一定是在他的后人手里保存到今日的。于是疑团又来了,录副奏折怎么跑到匡家去的,难道是九门提督英和特别的关照?带着这个悬而未决的疑团,迎寒送暑,一晃便是700多个日日夜夜。
1999年春雨绵绵时,有一日我在古玩集市发现一本《醴陵乡土志》(图三),少小离乡,发现家乡“乡土志”,惊喜至极,立即买下。最先想到的,便是看看有没有匡光文的记载。
《醴陵乡土志》是民国十五年(1926)由醴陵名士傅熊湘编撰的中小学乡土教材,全面介绍了醴陵的地理物业、民俗风情、名人名胜以及历史沿革。其中竟然有《匡光文传》,前一部分包含有录副奏折所陈内容,除“湖广总督审办”与《醴陵乡土志》所载“诏湘抚督派员会同藩、臬两司讯拟具奏”稍有出入,其他事节,录副奏折所言则更详实一些。
《匡光文传》的后一部分叙述的是湖广总督李逢彬遵照道光皇帝的旨意重审“漕案”,改判匡光文秋后绞决。理由是,“闹漕”虽不成立,斩决实属错判,但匡光文指挥家人拒捕,致使衙役一人毙命,触犯了大清律条,保匡光文一个全尸,命还是要偿的。恰恰便是录副奏折的“且听下回分解”,合二为一,完完整整的一个历史故事。
慷慨领死 总督为之动容
号哭塞道 百姓路送冤魂
我毫不迟疑买下《醴陵乡土志》,自然是乡情使然,不料竟有《匡光文传》,不由的既惊又喜。挑灯夜读,希望能找到录副奏折出现在醴陵花桥的原因。
话还是从李逢彬重审匡光文说起吧。
待到道光皇帝御批重审“漕案”后,都察御史指示“湖广总督会同湖南藩、臬两司调查审理”,此时随同递解至武昌狱中的甘启琇已经病死狱中,且先后刑讯致死或病毙的“漕案”人犯已累达27人之多。李逢彬为慎重起见,花了三日时间反复研究案件卷宗材料,发现要救匡光文并不难,只需匡光文不承认是一个人所为即行,而后,他亲自提审匡光文。
见到匡光文时,李逢彬见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关押多时已然步履蹒跚,因此请匡光文坐下,并且启发他不必“一人做事一人当”。
“先生揭发征漕弊端,本是为民请命。此后涉案人员多指先生为首,纵是不实,亦难辨真假。如今之计,只要先生一口咬定并非你一人所为,便可罪分多人,也便不至死罪。”李逢彬想救匡光文一命,给他出了这么个点子。
匡光文自然明白总督的好意,他微微点着头笑了笑,这才回答:“吾本意为民请命,这才触怒贪官,如今既不能免罪,又何必罪及别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吾不为也。”
说完,匡光文起来,走上前去,扶起管笔,在堂录的供词上写上“天理良心”4字。然后放下笔,朝李逢彬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李逢彬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衙役备办了一桌上好酒菜,亲自斟酒一杯相敬。
李逢彬对贪官污吏也不手软。首先是那个金德荣,企图拉匡光文下水而未达目的,竟挟嫌报复,率营丁围捕匡光文,导致匡光文率众拒捕,实属无能之辈,光革职不足以警告后来者,请皇上批准发配新疆充军。钱臻身为藩司,专管一省人事,竟轻率判案,影响“政府”形象,应开缺交刑部重处。张孔言不明是非,烧毁民宅,拘捕过份,草菅人命,降级使用。其他审理此案不力的官员,都分别给予了处分。至于匡光藻、简开泰两人,劫持囚车触犯律法,发配新疆充军。此时匡光藻已病死狱中,充军自然是去不得了。
藩司钱臻最不服气,把自己“开缺”的气都发到匡光文身上。因此,李逢彬的判决是道光五年九月上报刑部的,待刑部批下来,执行绞决也是来年的事了。钱致觉得像匡光文这样的人,刑部极有可能会减罪(不处死)执行。为泄私愤,竟在开缺尚未离任之前,逼迫臬司提前在长沙绞死匡光文。这一年,匡光文56岁。
得到匡光文已被贪官提前执行死刑的消息,家人即赴长沙备办棺木运回醴陵安葬。
从长沙出发,沿途百姓“祭奠号哭塞道”,一百七八十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月的时间。匡光文为了什么丢掉了生命,黎民百姓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许多人继承他的遗志,要求减轻漕粮负担,咸丰年间、同治年间、光绪年间为民请命者不绝,终于达到了目的,漕项减至1700文,贪官污吏收敛了许多……
名士作传 肝胆永垂青史
失之交臂 史料一去不再
我要的答案仍然没有。
匡光文是醴陵人,醴陵县志会不会比《醴陵乡土志》记录更全?抱着这个希望,我专程回了一趟家乡,在县图书馆陈馆长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民国年间修的《醴陵县志》,从10多册线装书中又很快找到了《人物志》篇,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匡光文。一口气读完,与《醴陵乡土志》上记述的相关史实一综合,谜底终究揭晓了。
原来匡光文死后,醴陵县同治年间重修县志,“乃无一字及之”,但百姓不忘他为民请命“义愤激发,历艰难险阻而不易其志,临难毋苟,视死如归,何其仁何其勇也”。道光六年陈心炳任醴陵县令,他敬仰匡光文,特地呈请巡抚批准,从道光七年开始,连续三年提取漕粮“奇零尾数”折二千余两银子追抚他的家人。
百年之后,匡光文的六世孙匡弼追念先祖,花了一笔钱从晚清藩司衙门将匡光文“漕案”的全部卷宗(图四)买了回来,请醴陵反清志士、苏州《大汉报》主编傅熊湘为其作传。于是,辛亥革命后醴陵修县志,匡光文传记入选;傅熊湘编撰《醴陵乡土志》,匡光文彪柄其中。醴陵山水养育的一代英烈,得到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
匡弼买回来的“漕案全卷”,当然包括英和等人奏陈并由军机处抄录的录副奏折。不然,傅熊湘作传时怎么会将录副奏折的部分内容写进去呢?而“漕案全卷”当然是包括漕案所有办案资料的,于是我后悔不迭,那日醴陵古玩商人地摊上那些散乱的纸纸片片,说不定便是“漕案全卷”,我却失之交臂。
我能原谅我自己,因为谁也不具备这种想象力,170多年前小小醴陵的一个惊天大冤案,它的“全卷”,竟在古玩商贩地摊上零乱破旧的废纸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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