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为媒

多日便想去探访喻当，听说他在望城祥云山租了座农舍，远离闹市，静心勤习书画。只是老夫年逼八旬，驾照自然是考不上了，2019年小阳春正好时，喻当只得驾车接老夫上山。

与喻当相识，尚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

那时日，长沙古玩夜市辟在宝南街，我则家居红墙巷，跳上自行车5分钟即到。我曾特为买来一架相机，凡购得可供作文的古老物件，必先拍下照片，以备作文之需。那天去冲扩照片，出红墙巷左拐20来米，发现竟新开了一家摄影社，店主即喻当。三天后去取照片，喻当对照片上的竹雕笔筒和刻铜墨盒倍感兴趣，评说雕刻的文字和图案，亦很有见地。此后凡冲扩古玩照片，即二人谈古论今之时，继而凡周末去古玩夜市归来，必先去见喻当，吹嘘当日斩获，笑谈夜市趣闻，讨论好坏优劣，而后归家。喻当谦恭好学，常常会问我诸如“为什么是清代而不是明代”、“古气老气旧气和新面孔怎样区别”等等，不甚明了的则盘根究底。

记得1995年水仙花开的时日，我购得文彭刻“飞鸿”青田石平头章，喜滋滋去摄影社炫耀。喻当亦乐不可支，夸边款行草如行云流水，夸印面篆书别有意趣，抚着平头章上的伤残，连连感叹岁月无情。这一日我才知道，原来喻当爱好书画，写得一手好字，对篆刻亦兴趣浓厚，与篆刻好手刘建华素有交情，带了“飞鸿”拓纸去请他过目，刘先生称“是文彭的风格”。两个年头吧，喻当的摄影社不见了，联系自然便少了。

再见喻当之日，已是2015年春夏之交，我刚从赤壁一孙性老藏家手中，一次性购得清代乃至民国126方古董闲章的那几日。他仍然身形清瘦，着布纽扣深色唐装，半框眼镜，温雅闲静。他是最先观赏这批闲章者之一，与众人一样，皆有“才知道真正古董闲章是个什么样子”的感慨。我虽热衷于收藏篆刻闲章，毕竟学识不深，不单篆书和篆法仍需学习，印文亦有少数不能很快读识。譬如童大年刻“处处相隨”之隨，钱君匋刻“户枢不蠹”之蠹，他却上手便读出，显见篆刻篆书相当娴熟。

亦是这一日，听他说，他租了农舍住在祥云山上，给农舍取了个古雅的名字，叫做“澡雪山房”。于是，老夫萌生了去“澡雪山房”赏画的念头，2019年“小阳春”时日终于成行。

诗书画印

《水泊石矶》（图一）

读喻当的画，必先读他的水墨山水《水泊石矶》

《水泊石矶》并非作者力作，但代表着作者的学艺精神。图的右下方，有临水石矶雄踞一角，折带钩廓，几近削立，任风吹雨打，傲然岸立水泊之滨。石上有虬劲苍松，枝叶繁茂，探身镜泊。画的中段是连绵山峦，山脚有扁舟一叶。扁舟一反画家通常例式，抵近左侧，作待发之势。留白处，是作者录宋代画家韩拙论天资与好学的一段经典性文字，说“天之所以赋我者，性也，性之所以贵于人者，学也……古人以务学而开其性，今人以天性而耻于学，此所以去古逾远而业逾不精也”，正是作者的心语。喻当虽得到过名家指点，但并非科班出身，全凭追求书画艺术的勤勉苦学。

《水泊石矶》构图布局学古而有创意，上段留白，恰似广袤云天。作者題书行楷数十字其上，心摹颜风，神追赵韵，书法功夫早已不是摄影社时日的稚朴。而画和跋，表达的正是喻当“敢以顽石精神，向无涯学海进发”的求学精神。

《得趣》（图二）

《得趣》图，是喻当学古而不拘泥古法的大青绿山水（图二）。题跋为陈继儒语，说“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俱足；会景不在远，蓬窗竹屋下，风月自赊”，是喻当舒展心怀的另一作品。不难看出，喻当在继承学习古人构图意趣的同时，视觉上的平衡尤其用心把握，边山高远，拔地撑云；独岭迷蒙，松荫十丈，正可谓是“得趣不在多”了。尤可称道的，是画中点错云山不泥米，泼墨泼彩着徐风，而峰峦高远去，虚云眼底来，风月自在。

《丘园养素》（图三）

喻当借以铭志的另一幅作品，是金碧山水《丘园养素》图。曹魏时期的名士嵇康说，“志在守朴，养素全真”。喻当自学丹青，天资固然不可少，加強修奍并保持纯朴本性也是至为紧要的。《丘园养素》（图三），可以视为这种追求的表白。

画面千峰攒翠，万类葱茏；闲屋着趣，野路弯弯；高远辽阔，金碧辉煌，他所向往的真性情的闲适清逸，不言而尽在其中。正如他自题的小诗所云，“洗尽尘劳眠翠柳，清风浴面好翻书”啊。所题七言诗为画家自作自书，诗题为隶书，取法汉隶，波磔舒展，笔势平和。诗文为楷书，结体庄严，锋势得当。古今许多画家，皆有“书法不入流，题诗抄别家”的短缺，喻当恰恰狠狠下了许多功夫补益。如今诗书画相得益彰，且所有名章、闲章皆自己手刻，更是许多书画家不敢企望。

《宿雨初收》（图四）

他的《宿雨初收》（图四），同样是很迷人的一件小青绿山水作品，但见山丘林木欲去还回，云蒸水气弥而有态。画家并未刻意渲染笔墨关系，但布局巧捷，色与墨的错皴，虚与实的渲染，近与远的揉和，融融和谐。凝神注视，忽然会觉得山水似乎都着了灵性，水墨起舞，淡绿轻扬，别有几多意趣。记得唐代诗人冯延巳作过一诗，其中有一句是“宿雨初收云未散”，倘然冯延巳再世，准保会欣欣然题上画轴。

《天阶图》（图五）

金碧山水《天阶图》（图五）构思别有心机。但见重峦迭翠，峭壁百尺；竹木连屏，长谷十里。尤是山腰生云霭，谷底涌岚气，一派空灵景象。而山峦与山峦之间横亘一架岩台，引人生发“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的诗意。岩台上架着条木长凳，但画面一无人，二无鸟，却分明的有老者扶杖静立岩岸远眺，却分明的有书生端坐条木读书。于无声处听书声，听鸟鸣，其诗律音韵，怎不任人浮想联翩？

大青绿山水《秋林远岫》构图布局古雅，设色浅淡，笔触细腻，一派清新气息。细看画面，眼前是近江的斧劈披麻乱石冈，杂树相生，秋声入耳。远处是如涌如潮的峦头群，推云拨雾，如波如涛。画家的心思，巧在笔触一弯向右，反“C”字形布局，画面即刻増添了几抹灵动的气韵。

《仙山问道》（图六）

显然，《仙山问道》（图六）是画家的得意之作。画家笔下，果然是林木扶揺遮栈道，天梯盘旋寻仙号。画家笔墨灵秀，设色散淡，点错更是恰到好处，金碧混然一体，有如佛光普照。点题之笔在傍山栈道和山巅之屋宇，栈道乃“问”，屋宇乃“道”。细细读来，忽然悟到画家心思，登高方能望远，努力才可功成。

《销日》（图七）

水墨山水《销日》，喻当自题“盖古人以画为消日养神之术，为清幽自适之乐。又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图七）。画面平而远，物象淡而疏，但水天一色，淼淼无垠。画家构思用心缜密，布局仍然是极舒坦的反“C”字形，于是留白竟有些水到渠成之趣，大山和水，空天和地，顾盼呼应。于是视野幽深，于是山水闲逸，小弯一木桥，微探一岩崖，各有意味，足可以消日养神，娱人悦已了。

《小荷》（图八）

水墨山水在喻当的作品中占有很重的份量。譬如没骨大写意《小荷》（图八），其笔势洒脱，虚实开远，寥寥几笔，花卉小品简约与率性特色得到充分的表现，连天碧的意韵悄然而出。画家笔墨关系把握得恰到好处，放纵中不失些些工稳，泼洒时露出丝丝收敛，与他的书法风格互为呼应。

《云岭水榭》（图九）

水墨《云岭水榭》（图九）则是另一种风釆，可视为他的泼墨写意代表作。其布局走向是他得心应手的S字形，意在笔先，暢快淋漓，绝不拘泥。画家驾驭水墨的功底很好，浓淡起落有致，虚实渐垃渐开，于是高可摩天，如南极参天一柱；远去千里，若青龙摇头摆尾，气势张扬。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山巅上那片泼墨，许是不小心溅洒的污迹，画家稍加点染便意趣灵动，若云若岚是雾是林，凭添了许多任人遐想的空间。高脚水榭是点景之笔，与山壑云霞的庄重相呼应，闲逸自生，几多野趣。倘若画家在水榭中添画一人，正倚栏远眺，画面便会生活许多。只是，喻当信佛，深谙有亦无，无亦有的禅趣，任从纷繁世俗走来的读者，去体味心境安宁的愿景。

《苍松迊客》图是画家的一幅水墨小品。画面仅仅瞥见丛山峻岭的一隅，弯弯山道隐蔽于岩脚之间，迷远而幽深；欹傲古松当道于谷壑入口，明丽而响亮。看似画松，其实是烘托山岩的跌宕跌荡。画家笔与墨的关系，色相对比的关系，都重在形与意的揉合。笔意瘦硬时，钩斫折带自如，用笔温逶处，点面皴苔和谐。于是峰峦之气骨，林木之清奇，皆可以一管窥全貌。

《云鸦》（图十）

水墨扇面《云鸦》（图十）则为山野一瞥，坡陀起伏，阔地高天。山石间的杂树林子，绿叶早己被秋风吹黄抖落，唯有苍松顶天立地，依旧郁郁葱葱。一侧耸立着一座峭壁，峭壁后闪出一脉山泉，傍着乡村的三弯小路，从大山深处一路奔来。另一侧松林深处，又有鸣泉三迭，从林阴间跳跃而至。头上则是寒鸦接翅归林，在晚霞洒下的金辉中格外抢眼。林深泉唱，鸟阵斜阳，正是山乡晚曲。

老夫登临祥云山之日已是深冬，这几日，却是难得的暖日斜阳，和风煦煦。喻当陪同在画室赏四壁书画，满目淡雅清丽，案头儒家经典，窗含苍山岗谷，挽人流连久久。

澡雪山房

祥云山果然好个清幽去处，茂林修竹，绿潭清泉，远离城市的喧嚣。祥云村在祥云山上，原住民亦有好几十户，散居在林深不知处，山路十八盘，处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10多年前，祥云山也曾是“暖暧远人村，依稀墟里烟”的农家村落。合着城市化进程的脚步，村民们陆续下山，山村有舍无人了。“澡雪山房”，便是在这个时候率先上的山。

“澡雪山房”原是虞逸夫先生早年的斋堂名，他有位在新闻媒体声名远播的学生索求己用，在祥云山租座空置农舍，稍加整固，建造阳吊脚楼，便是今日的“澡雪山房”。7年前，虞老先生的那位学生请喻当上山，在“澡雪山房”住下，静心读书习字作画。近些年来，画家、教授、企业界成功人士陆续上山，斋堂轩馆逐年多了起来。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小小山村名传遐迩了。

“澡雪山房”黑瓦粉墙，门前土坪延伸着木结构吊脚楼，木栏古朴结实，楼下是坡坨林木。仲春日“一园红艳醉坡坨”，会别是一种怎样的风致？屋后竹林繁茂，风起处，竹叶沙沙，也该是天籁之音了。喻当画室在“澡雪山房”东头，初夏时节凭栏放眼，林海碧波来复去，山花烂漫香更香，鸟语蝉噪，可称得上“鸟鸣山更幽”了。喻当告诉老夫，今日“澡雪山房”右侧巨石间的细细山泉，春意阑珊日，它会汇成溪涧，欢快地在巨石间跳跃着，一路欢歌，向山下奔去。

其实，勤习书画只是喻当上山的动机之一，重要还是读书。几位朋友听说他有这么个幽静的山居，竟送了四五个五六岁的孩子来山上，喻当和妻女给他们讲《三字经》、《千字文》，讲“四书五经”。如今孩子们可以脱口而出荀子、孔子、子路、韩非子，虽不能头头是道，倒也口齿伶俐……看来，喻当居《澡雪山房》为陶冶情操，无意间办个“私塾”，则可拔育后人。

战国思想家庄周作《知北游》，其中提及“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东汉的马融作《长笛赋》，亦有“溉盥污濊，澡雪垢滓”一说。其“澡雪”，皆指洗涤神思使之洁净的意思。喻当借山泉竹风“澡雪垢滓”，其意自然在于督促自己要心神静洁，不为尘俗所累。他的水墨《澡雪精神》图（图十一），正是他向往“洁净”世界的写意。

《澡雪精神》（图十一）

水墨是中国文化的经典，是中国画的精彩，《澡雪精神》是画家得心应手的水墨力作。晨起门前野望，但见浮岚拂清晓，空云拔翠薇，峰峦离人去，龙蛇蜿蜒回，山重水复，弥漫着浓郁的野逸之气。画家水墨滋润，笔法酣畅，峰错峦迭，水北溪南，十里盘旋路，莾莾竹木林，浑然错落在五彩水墨之中。奇妙的是，作者巧用大S形纵向布局，于是，一景一物，如同五谱线上的音符，气韵古朴的田园小曲悠然在耳。

下午四时，祥云山新居民张勇恰好要去城里，喻当托他将老夫送回家中。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车行一路，我们笑说坡陡，笑谈弯急，笑指林深。他告诉我，原先也天天喊要读书，住进详云山中，山青水秀，又有一批老师在身边，竟忽然的觉得，这里真是读书的绝好地方。谈笑间，忽地忆起古人的一句诗来，说是“满帘春雨满窗山”，记不得是宋词还是唐诗了，只觉得若是春雨时日上山，“澡雪山房”一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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