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绝唱——

01

丝锦编织情和爱

人世间最美妙的旋律，莫过于心心相印的情侣用心谱奏的爱情乐章。从织女下凡会牛郎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从卓文君私奔到贾宝玉出家，天上人间衍释的这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其跌宕离奇，其悲欢离合，没有不催人泪下的。
2000年前的一幅《璇玑图》，将人世间这曲美妙的乐章弹奏得更加动人心旌，千百年来，惹出了痴男痴女的多少当歌笑涙；揉进了恩爱夫妻多少别绪离愁。

话还得从前秦时期说起。
苻坚建元年间，陈留县令苏道质有个聪慧过人的三小姐，名惠字若兰。此女5岁能作诗，7岁会绘画，12岁即已操梭织锦，二八年纪出落得楚楚动人。远近富家子弟争相上门求亲，若兰却看不上这些庸碌之辈。
那一日，若兰随父亲游览阿育王寺（今法门寺），见寺旁池塘边一青年正弯弓搭箭仰天射鹰，但听弓弦响过，一只苍鹰带着羽箭翻滚着从半空中坠下。青年身旁的草地上插着柄出鞘宝剑，剑鞘压着一册经书，显然是射鹰之人的。攀谈中，若兰知青年就住附近，姓窦名滔字连波，有志成就一番伟业，因此常来寺院习文练武。
二人一见倾心，建元十四年（378）结为连理。新婚燕尔，连波便投笔从戎，成为前秦苻坚的一员战将，屡建殊功，被授秦州刺史。不料奸佞嫉其功高，诬其有祸心，被苻坚放逐。若兰送别丈夫时，叮嘱连波善自珍重，她一定等他回来团圆。此时苻坚正积极准备与东晋政权争夺天下，想起连波文韬武略，不久又起用他为安南将军，助尚书令符丕进攻襄阳。
襄阳名妓赵阳台仰慕连波英武过人，主动投怀送抱，连波竟将发妻的苦苦守盼丢在了脑后。若兰得知这一消息，揉满腔哀怨愁愤吟哦成情诗数百首，用841字巧妙编织成五彩回文诗锦帕《璇玑图》（图一），托人带给连波。连波读懂了妻子的心声，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从赵阳台的温柔乡中归来，将若兰接到了襄阳，夫妻恩爱如初。



《璇玑图》用红、黄、蓝、白、黑五色彩锦织就，由841个字组成一幅彩图，字句横斜曲直，词组左右旋回，读来皆可构成七、六、五、四、三言诗。其中有四言诗云：“邵南周风，兴自后妃。卫郑楚樊，厉节中围。咏歌长叹，不能奋飞。齐商双发，歌我衮衣。曜流华观，治容为谁？情徵宫羽，同声相追”。若兰对连波的炽热之情跃然纸上。其他各诗，皆情真切切，如怨如诉，催人泪下。
因为《璇玑图》描绘的是这样一个悲喜交集的爱情故事，从它诞生之日起，便在万众之中口传笔颂，很快风传开来。



《璇玑图》辗转流传，自然便生出些是是非非。

首先是《璇玑图》究竟有几多版本。1967年春夏之交，长沙市工人文化宫在图书馆假山旁焚烧“四旧”书刊，刚刚点火，有两三人跑上前去，救书抢“纸”，监烧者竟拦阻不住。这被抢救的书纸之中，便有一套两件《璇玑图》（图二之一、之二）拓片。拓片成团扇形，

一为《璇玑图》，周边为读法记叙；一为苏若兰小象和唐人序文，周边为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的题字和回文诗，另有勒石者清代篆刻家、湖南宁乡人汪蔚的题识。
说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在武昌一友人处发现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和妻子管仲姬所书五彩《璇玑图》，但时近年关，汪蔚急于返回湖南，虽有心勒石永存，仍只来得及摹录携带回湘。不料次年传来消息，赵氏夫妇所书五彩《璇玑图》毁于祝融。汪蔚叹其“良可惜也”，遂于咸丰四年（1854年）“因以铁书背临”，同时“八寸余缩公十分之三。增以读法、序文、宋贤题咏，通共三千字”。
而《池北偶谈》则载有南宋女词人朱淑贞写的《璇玑图记》，说“一日家君晏郡，往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遣予，于是坐卧观究，因悟璇玑之理，试以经纬求之，文果流畅。盖璇玑者，天盘也。经纬者，星辰所行之道也。中留一眼者，天心也”。
朱淑贞的藏本，后不知所终。另有湖南省图书馆藏《璇玑图》一套两幅（图三）拓片，该馆编辑《馆藏古代碑帖拓片目录》时，辑入碑帖1491种计2840部，仅《璇玑图》与其他8件刊以图片，足见其被珍视的程度。但该《璇玑图》不但若兰小象处多了一段题记，宋贤题记和回文诗处亦多三四枚图章，唐人序文也加盖了私印，说明文字载明为“咸丰五年（1855）初拓”。这几个版本，应当就是苏东坡所云“江南本”了。




法门寺北门照壁镶嵌有三彩《璇玑图》（见图一）一幅，正方形，一侧刻有“武镇秦国”和“安南将军遗址”。这个版本该是“关中本”，是近现代根据《扶风县志》和流传本复制的。“关中本”与“江南本”之外，不知还有什么版本，仅这两个版本而言，除了有二三十字判若云泥，或为流传转抄所误，本质上是一致的。 


诗的多寡，多因读法各异所至。《唐人序文》说《璇玑图》“题诗二百余首”，汪蔚自序亦说“诸书所记，读法不一”，他说“起从第一字顺文直读“仁智”至“江湘”，直行“心淫”至“生民”，中心直读“南郑”至“遗身”，直行二十二“王怀”至“皇人”，直行二十九“芳兰”至“所亲”。横行从右左读“伤惨”至“清琴”，横行八“志笃”至“方春”。中心横读“佞因”至“旧新”，横行二十一“桑榆”至“贞纯”······”，只“释读出七、六、五、四、三言诗二百余首，或谓尚不止此，请质博雅者”，与唐人读释的相近。
但宋元之间的宗道人自称读释出3750多首，而明经史学家康万民则自称读释出4206首，后来增加至7958首。二位都在汪蔚之前宣告这些数字，汪不会不知道的。究竟可以推读出多少首诗，自然也无一定论。笔者愚见，只恐推读愈多，牵强附会也便愈多了，200余首，谅为“正果”。

至于历史上所传武则天曾为《璇玑图》作序一说，宋代的朱淑贞说“唐则天尝序图首，今已鲁鱼莫辩矣”，自然便是质疑。汪蔚则干脆在传说为武则天所作的《织锦回文记》之首冠以“唐人序文一则”，且各种序文版别亦在文字上小有参差，同样该是讹传所至。到底是不是武则天“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才美，窦滔之悔过，遂制此记，以示将来也”，似乎并不重要，唐人曾为之作序总是千真万确了。


《璇玑图》传入民间，首先仿效的便是关中官绅士庶女儿家，继而大江南北纷纷效法。用自己的诗话织一段思恋，用自家的情话牵几缕哀愁，忧怨责嗔，通通织将上去，然后带给远方的丈夫或恋人，希望他不学窦连波，忘了结发之妻或相思恋人的苦苦守盼。


这种简化了的“璇玑图”有几首情诗的，有十几首几十首情诗的，左右回环、前后逆顺，同样各自成章。色彩则由五色简化成三色或双色，只求达意，不求精美。


清末江南湘中一带流行一种黑线或白线织成的白地黑字或黑地白字“璇玑图”（图四），仅125字，采用四季民歌的形式织成情诗4首，
春季歌为“春景桃花黑暗红，不见我郎嘴川心，情郎不见前情话，把郎丢在九霄云”；
夏季歌为“夏天荷叶满池塘，不见我郎到此方。奴家两眼双流泪，心中思想好悲伤。”；
秋季歌为“秋有丹桂满题房，不见我郎泪汪汪。心中只想投江死，舍得自己难舍郎”；
冬季歌为“冬季梅花对雪开，奴在绣房受孤怀。寸思寸想空叹气，我夫何不早回归”。
四季歌采用“井”字套叠“申”字的形式织成，井心为一“福”字，四角串读为“竹报平安”和“花开富贵”8字，每首民歌均成放射状排列，四首诗的中心串读为“欢喜姻缘”四字。薄薄的一方织帕，将一个向往美好爱情的村姑民妇活脱脱烘托了出来。


笔者年逾八秩的母亲，1938年16岁时，曾用5彩丝线精心织绣一方百花爱字（图五）帕，送给刚刚定婚的笔者的父亲，喻指“爱”在锦绣百花中。万变不离其宗，目的只有一个，表达挚爱，盼“郎”莫做负心人。

这种带有泥土味的“璇玑图”有多种版式，一般都不难读懂。到后来，甚至有人越俎代庖，店家主动请人作诗织帕，成批成批的出售，盼夫的买盼归帕，“骂”情人的买“骂”情人帕，各取所需。

陕西周南一带，近些年还有结婚时由女方买一批三色帕巾分送男方亲友的做法，以警示男方莫做负心郎，这就只有《璇玑图》之意而意会了。织绣鸳鸯戏水图或彩蝶双飞图送给心上人，市井乡村很流行，认真考究起来，当然也是《璇玑图》启发的灵感。




文人士子则从《璇玑图》中玩味出许多的风雅。南齐的中书郎王融是最早仿效若兰作回文诗的，到宋代苏东坡时，作回文诗已经工谨而极佳妙。

苏氏步“江南本”佚名者题《璇玑图》3首回文诗之韵，作回文诗3首，其中之一为“春机满织回文锦，粉泪挥残露井桐。人远寄情书字小，柳丝低日晚庭空”，倒读即“空庭晚日低丝柳，小字书情寄远人。桐井露残挥泪粉，錦文回织满机春”（图一左上方），情致极美妙，好传好读。

将《璇玑图》的动人故事绘成彩画的当然大有人在。宋徽宗组织编著的《宣和画谱》，唐、宋名家所绘《璇玑图》故事不少，唐人张萱、周昉，宋人李公麟都有。1996年内蒙古赤峰市宝山发掘一座辽代墓葬，竟发现一幅精美的壁画，根据文字题识“丁宁织寄回文锦，表妾平生缱绻心”考確，绘画的主题便是苏若兰织锦寄锦的爱情故事（图六）。图中右第三人，姣小清秀，殷殷叮嘱，正托请传书，一定便是那个传奇女子苏若兰了！

到明清两代，又有汤显祖、张芬、张淮等人在回文诗中各有建树。曾几何时，回文诗出现在楹联之中，北京的天然居酒楼有联为“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可谓巧雅至极也妙趣至极。
据说乾隆皇帝以此为上联征对，纪晓岚以“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应征，虽无暇可击，妙趣却不能相提并论。
“璇玑”虽繁衍不息传千秋，认真起来一考究，你就会觉得，为文为诗的难度和读释的数量，竟至今无人超过回文诗的老祖宗苏若兰。
《璇玑图》横空出世，这座真情真爱筑起的的丰碑，便是巍巍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