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吴宓,与书家、诗人兼作家潘伯鹰,因潘氏作《人海微澜》,于1928年结缘,而成毕生知己。但二人1959年曾交恶,险致绝交。其时,潘续娶章士钊义女张荷君,夫妇俩获赠《吴宓诗集》,深慨吴之婚姻不幸。原来,吴早年因慕毛彦文,而与夫人陈心一离婚。追毛无果,又于59岁时续娶邹兰芳,邹于婚后三年病逝。致吴晚岁孤苦零丁。潘夫妇于是驰函于吴,劝其与陈心一复婚,而陈与仨女儿亦同意。但此信竟招致吴之极端震怒,即于来函斥批,复以朱笔大字,痛骂潘氏夫妇,誓与潘绝交。旋念及与潘卅余年之谊,又于“绝交”二字前,特补一“暂”字,而后,托许伯建退于潘夫妇。此事件,吴曾书记于1959年日记中,他写道:?“三月十七日 正午得信,怒。”?“三月十八日 上午致建片约唔,并论鹰公(见《吴宓日记续编1959—1960》)。”我们现在看到的,即吴当年怒批痛斥之原件。
吴宓
吴宓(1894-1978),陕西省泾阳县人。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人称中国比较文学之父。其于1918年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获学士(1920年)、硕士(1921年)学位;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后历任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教授、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国学研究院主任、外文系教授、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又兼任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教授。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间,曾聘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等任教,培育出一批一流学者,如钱钟书、季羡林、徐中舒、高亨等。著有《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日记》等。
潘伯鹰(1903-1966),安徽怀宁人,原名式,字伯鹰,以字行,号凫公、有发翁、别署孤云。年少倜傥,擅诗文及小说,后敛手不作,一意学书,卓然成一代大家。潘另还颇具社会活动才干,章士钊北赴国共和谈时,潘任其秘书,一时“书记翩翩潘伯鹰”之语,遍传于南北。潘早年在沈阳大学、中法大学和暨南大学任职,其妻周竞中,即乃学生,熟谙译事。周过世后,复娶章士钊义女张荷君为妻。
潘伯鹰 张荷君夫妇合影
潘伯鹰致吴宓函释文:
雨老赐及:新春(奉)手示及大集,均已拜登大集开读之次,如逢谈笑,如接悲愉。三十年新旧因缘,都集于心底。其为感。一夕如何可之。内子张氏(释者按,即张荷君)生于累代基督教家庭,又自幼受教会学校之教育,(中学在南京汇文女中,大学则在金陵女子大学)盖一纯全朴素之基督徒也。彼于我公行谊,闻之于鹰者多矣。前得大集,彼亦同时取读,见心一夫人之玉照,及女公子之玉照,忱然深叹之,即语鹰曰:“吴先生诗集中,称心一女士,仍曰吴某夫人,可见吴公宅心仁厚。况其家庭,为一纯然中国文化遗传之系统,尤其女公子,韵秀天真如此,真可谓难得之家庭也。以吾基督徒之目光观之,凡属人类,无不有罪者,要在不远而复,则必为神佑。吴公生平,用情专一,富于理想,徒以所如不顺。生平苦难亦云至矣。以其百折不回,诚为可敬;以其辛苦胶结,则尤诚为朋友所不能安。故君宜有以慰吴君,而力促其晚年,能重入安乐之境,以获天庥耳。”内子又云:“闻君所云毛君(释者按,即毛彦文)之事,以及继娶之先吴夫人之事,诚为人间之恨事。然毛君事既已自求多福,吴先生于彼,亦仁至义尽,无可憾矣。至于先吴夫人,则受吴先生之爱护扶持,生死皆亦毫无可憾。夫人临终之言,足为感恩之明证,而无子女遗留,尤为报答吴先生,而使之不受任何拖累也。此亦即如一篇文字,起处高笔,中权曲折,曲折之极,遂告一段落,文笔异常斩截而清晰。则后动文字,当为一片冲融和顺之境,如大江出峡,至于襄樊,遂呈一片广大开明之象矣。而自基督教徒观之,此亦即上天悯念吴公之辛苦,矜许吴公之仁厚,特为留此一段吉祥文字,以待吴公之下笔耳。虽然,天心固慈,亦赖人之自力,此即可谓不远而复、必为神佑之说也。以吴先生无负于毛君,及先生夫人去如彼,以二君之不遗任何拖累于吴先生者如此。以光阴而论,亦既三十余年,不为不远矣。诚能复之,何远之有?吴公岂无意乎?吴公纵时无意,而逆睹形势,无善于“复”之一路者。天心亦必将诱之。而诱之之使者,以交期论,以道义论,无宜于君者。是君宜以仁者之勇,鼓气而为之也!”内子又云:“闻君所言,心一夫人或者忠厚有余,才华则不若吴先生所期之高。因与心一夫人不识面,不能妄断也。然心一夫人贞一之性、退让之德,可谓绝无而仅有者。夫以一至微之女子,苟无失德,即为贤母良妻,况恭顺忍默以至于白头者乎!今与吴先生皆老矣,少年儿女之痴愿久无可言,而膝下芝兰又正足以娱二人之晚岁。”内子之见解如此,鹰诚亦无以难之,抑且深望其言之有成也。第俯而思之,虽形式之利,诚无如今日,但积三十余年之定局,而欲仓卒变之,恐亦非一朝一夕之力,所能奏功。且又不知心一夫人之意如何,而女公子之意又如何了。然鹰以常情度之,心一夫人未有不能相谅者,女公子无不欲其双亲之和好如初,得以承欢无间者。若公能一念及此,则诚所谓天心之转,足以感召祥和。祥和之气通,则黍谷之春回矣。诚如内子之言何远之有也。内子又云:“上天之于人,其于家庭安排未有不完善者。苟其人自以为不完善,只须忍耐牺牲,则啬于此者,必将丰与彼,盖无或爽也。吴先生本有一完好之家庭,忽然失之,譬如阴云蔽月,终有去时,阴云既去,则月魄仍圆矣。今吾人之志愿,即在助吴公重得完好之家庭,重享天伦之福裕。苟因吾人之努力,使吴先生复其天心,则吴氏父子夫妻一门三代,皆得欢愉圆满,亦即吾人能为上天作证,能善尽其天责焉耳矣!”鹰于其言之偏于宗教意味者,未能深体而细味之,特其款款之忱,则出于吾心之所同然。岂敢效世俗之引避,而不言哉?谨为言之如上。又以相距过远,恐书简有未能委曲尽意者,故又专恳伯建兄再细意达之。幸公鉴其愚昧朴诚之意,而试深思之何如?古云“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在危微之际,而广大高明之境生焉。不胜祷祝之至!专此承问起居!三月八日夜九时伯鹰顿首。郊居旅泊,万事丛脞。荷鉏带月之余,匆匆不能修饰,走笔所至,必有不妥之处,知己鉴之!
毛彦文(1898-1999),浙江江山人,小名月仙,英文名海伦。1916年入浙江吴兴湖郡女校,以全浙第一名,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英文系,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1922年当选女权运动同盟会浙江支会临时主席。同年,转南京金陵女子大学。1929年赴美国密歇根大学,两年后获教育学硕士学位,与同在欧洲游学的吴宓一起回国,任暨南大学、复旦大学教育系教授。毛自幼与表哥朱君毅相爱,1924年,朱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归国与其解除婚约,毛曾托吴劝朱回心转意而未果。1935年,其与前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熊希龄结婚,两年后熊病逝,毛乃出任北京香山慈幼院院长。1950年赴美,历任旧金山《少年中国报》编辑、加州大学、华盛顿大学研究员。1966年退休,定居台北内湖。1987年,毛撰写回忆录《往事》,于第三章专作“有关吴宓先生的一件往事”一文,对有关吴毛感情纠葛传闻作了澄清,并冷静表明了其对吴之看法。
熊希龄与毛彦文结婚周年合影 毛彦文回忆录《往事》
吴宓批注释文:
三十年来屡到处明白宣布:“谁劝宓与心一复合即绝交,并不断咒骂其人速死速死。若见即以刀刺死其人。”宓此誓言,鹰公岂忘记之乎?伯建兄:最近不入城,只因集体编讲义,工作紧张,故拟稍缓再来(另函约),不意又来此函,与宓以最大之刺戟及者昔,宓悔寄《吴宓诗集》与鹰公,诗集岂为张荷君阅看者。今只有事实上暂与鹰公绝交(不通信,不想念),而诅咒张荷君之速死,以其妄预人事,恨不手刃之也。自1928年至今三十年中,千百之人不断对宓说心一如何好,宓不应爱彦,等于不断地给宓以电刑。不意至今,犹有以此说来者,而又是宓所视为全世界中唯一同情宓爱彦之鹰公。宓痛苦之极,不愿讲此事、想此事。宓现在每月寄30元与心一,写去简短而甚好之信(以完道德)。但必若复合,决即投嘉陵江一死。心一深知其情形,故亦不肯来碚。又有一原因不能复合。第三女、第二三婿,皆……,宓诗稿日记等数十册,皆不敢使女婿得见,即亦不敢使心一得见,若后今......
吴宓 陈心一夫妇及女儿合影 《吴宓日记续编1959-1960》
吴宓朱笔批注释文:
张荷君快死快入地狱。
潘伯鹰折寿十年。
1959年正午 宓。
望伯建只同情兰芳,永勿再问心一事。倘任何人而有劝复合之意,其全家死亡。
伯鹰荷君速速同死,右乃上帝之命令。
将以此函转寄鹰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