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小器最得宠
古代文人雅士钟爱工艺小品,小玉坠,小镇尺,小砚,小杯,小碟之类,甚或如我珍藏的揉手核雕,林林总总,有人甚至爱得癫狂。当然的,许多陶瓷小品,乍一相逢,立时就会有“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惊喜。比如我珍藏的同治年制珊瑚红卧童小脉枕,20年前偶然购获,当真是喜得“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歌送到家”的。
值得正视的恰恰便是,许多的经典古籍遥相呼应,瓷中之大瓶大罐者着墨吝啬,倒是些些小盅小碟,小盂小洗,常常津津乐道,赞叹不已。
晚明人陈继儒,文学书画皆造诣颇深,亦是有成就的碑石印玺收藏家。他作《妮古录》,特地不吝笔墨描述了一件哥窑合巹双桃杯,尤自強调明代宣德年最受人喜爱的蟋蟀盆。瓷艺之海无涯,大瓶大罐繁多,陈继儒皆少着墨。在南海“天涯海角”题刻“天涯”二字的前清散文大家、雕刻家程哲,他作《窑器说》,不厌其烦地介绍许多小器件,如双桃注、石榴注、鸳鸯注、双瓜注、鱼藻洗、磬口洗、双螭洗以及鸟食罐、蟋蟀盆等,亦可谓喋喋不休了。晚明人文震亨作《长物志》,更是对瓷中小品情有独钟,特为提及朱砂盘、五婴杯、秋千杯、龙舟杯等,皆大加赞许。清乾(隆)嘉(庆)时期人吴骞著《阳羡名陶录》,尤为赞美紫砂中之一握壶,说“每一客壶一把,任其自斟自饮,方为得趣”。何谓一握?小也……
由是,爱瓷中之小品者不乏其人,我亦钟情于瓷玩小器。
胆瓶有兔胜蟾宫
我珍藏着一对古老的醴陵窑小胆瓶,一只绿彩山水,一只刷花双兔。
刷花双兔小胆瓶,高10.5厘米,小巧可人。纹饰刷花,仅仅黑白双兔。双兔皆胖乎乎,一正面一侧面,正在青草地悠闲觅食,憨态可掬,自由自在。双兔为纹饰的不多见,周公解梦认为,免乃吉祥之物,梦中见免有好运,可解愁,有贵人相助。他还说,射杀野兔,当然的不管白兎黑兔,必失财源。而《敦煌本梦书》则说,路遇双兔行于前,或梦中见免,不富即贵。黑白双免,淡淡雅雅;乖巧胆瓶,小若一拳,装着天地人心哩。
刷花为晚清醴陵窑首创,预先调好色彩,将剪好的纸质纹样贴在需刷花的部位,用小笔刷蘸色在网状小筛上均匀刷动,色彩即纷纷扬扬落溅瓷上,待其稍干,可取下纸质纹样,即清晰可见瓷上纹样,再行入窑烧制。细细一想,原来这刷花,竟是剪纸、贴花、着色的组合工艺。据说,直到民国初期,刷花工艺由醴陵传入景德镇,涌现了一批刷花艺人。
尤可一提的是底款“湖南瓷业公司”。该公司成立于1906年,刷花亦始创于这一时期。创始之初,黑白刷制简易,渐次发展为彩色刷花。而民国年间用的是“湖南瓷业公司”,已经一改晚清的古瓷字而为现代的“瓷”业。
双兔小胆瓶小则小矣,却如一轮朗月,釉面包浆润亮温莹,极像是抹了一层薄薄的羊脂,温莹润泽,恰似月辉般柔媚。更是一代工艺之源头,且早期黑白刷花传世极为罕见,亦可谓既稀且贵了。
绿彩山水小胆瓶,则另有一种风彩。高亦只有10厘米,小可立于掌中。画面为一绿彩三段式山水画,一汪秋水,隔岸有青山逶迤蜿蜒,碧天见一行秋雁匆匆南去。近有一老者,草庐前扶杖待渡。秋水上有乌蓬船缓缓而来,桨橹从容,微波浅漾。水光山色,好一幅水墨小品,画风古朴,尤是雅净。
绿彩山水小胆瓶用草青色,这是醴陵瓷器的特点之一,单纯清新。与黑白双免小胆瓶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侈口,口稍下弦纹一周,与雁阵船桨的动态相呼应;后者直颈挺拔,恰恰隐喻着黑白双免静如处子的可爱。
一赠一还分泾渭
我珍藏着一枚乾隆年制的瓷质扳指,说起它来,还得先简述一则趣闻。
平江有名文化人叫李开平,90年代中期在清水塘古玩街上开了间古玩店。他听说,湘潭有人藏着一套古老的木雕山水人物小屏风,急急忙忙赶了去买回来。那天我正好打他店前路过,被他叫住,说是有一套木雕屏风,想请我看看。屏风为案屏,工艺精腻,古风雅韵一目了然,我十分欣赏,此后认真总结了10条鉴定意见,认定是大清早期遗物。那时日,我在电视台任“艺术玩家”栏目“玩家雅集”收藏沙龙经理、专家鉴定团副团长,团长是原省博物馆长熊传薪先生,常务工作自然是我。长沙另一位古玩鉴定行家却不以为然,也列出了10条鉴定意见,与我的鉴定意见恰恰相反,肯定其为假古董。当时在场的“艺术玩家”董事长邱天等七八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所以。
巧的是,“艺术玩家”邀请了国家顶尖级古玩鉴赏专家蔡国声先生来做一期节目,恰恰那几日会从南京飞抵长沙。当日上午,邱天通知我,蔡先生晚上8点来“玩家雅集”沙龙与我会面,要我组织几位知名藏家携藏品请蔡先生现场评介。华灯初上时,几位藏家应约而至,蔡先生在邱天陪同下隨即到达,为大家释疑解惑之后,我取出木雕山水人物小屏风,助手在台案上从容展开。
蔡先生个子高,俯身看了看,隨即挥手一巴掌,重重地拍向台案,朗声说出四字:“不虚此行!”
蔡先生与我看法相同我不惊不奇,只是蔡先生如此兴奋,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隨即接过话来,谈了我鉴赏的10条意见。不料我话音刚落,蔡先生转头朝我一笑,说:“我加一条,11,清宫宫廷造办处制作!”隨后,他取出他的新作《收藏指南丛书·古玩杂件》,题上“廖文伟老师教正,蔡国声”,赠我以纪念二人的不谋而合。
我以为这是一个很精彩的鉴赏故事,作文一篇刊发在《收藏界》杂志。李开平为答谢我,要我在他的店里挑一件东西聊表谢意。我挑中一枚瓷质五彩婴戏图扳指,几毫米宽的口沿上,有细如蚁脚的“乾隆年制”红色款字,工细精美。李开平一笑,说:“有眼光,扳指有瑕疵,瑕不掩瑜,4000元进来的。送廖老师,它遇到主人了。”
瓷质五彩扳指高2.5厘米,内径2.3厘米,道地的瓷中侏儒。然而瓷画艺人竟在这么小的面积上画了9个孩子3个画面。起首是松下读书图,寇荫二丈,巨石如丘,树丛中突兀站起一戴着面具的顽童,要吓吓读书人,读书童子却不惊不乍。中间是草坪捉蟋蟀图,一童子跪伏在草丛中,双手正要扑罩一只蟋蟀。身后一童子,屏声敛气,神色紧张。第三是庭院嬉戏图,则是一群孩子在做“瞎子抓人”游戏,蒙着眼睛的去抓四散奔走的众孩童,蒙眼的听声音,辨脚步,正要扑向其中一个。而粉墙月门朱栏,绿绿浅草茵茵,古树松荫巨石,小小扳指上悉数铺开。画面清晰,人物生动,五彩斑斓,俨然偌大个园林夏景。9个童子,皆身长一厘米,眼鼻衣纹皆历历可点。二指宽的个小小平面,朗朗传书声,嬉戏闻欢闹,屏声捉小虫,声光色影交相辉映,艺人“工夫深处独心知”啊。
长沙古玩夜市刚刚搬到清水塘的头几个周末,1997年仲夏吧,我寻获一只康雍时期的小小笔舔,釉色呈浅浅的赭红,称之为乳鼠皮。这种釉色在康雍早期并非特定釉色,是烧制豇豆红时产生的次品,通体都是未长毛的小老鼠的皮色,只是偶见绿斑,倒也别具风彩,赏心悦目。于是寻其调制釉水以及火候诸方面失手的原故,因瑕见瑜,进而大量生产。
记得摊主姓周,年过花甲。那时日,收藏界都知道,老周是古玩通,见多识广,想从他眼皮下捡个漏,几乎是痴人说梦。左一个廖老师识货右一个廖老师懂行,这个小小笔舔,硬是要了我200元。
17年后,我的一个学生看中了,我将乳鼠皮解释给他听,断言这是失手烧出来的乳鼠皮祖宗之一。他感兴趣,央我让给了他。岂料二三个月后,他很有礼貌地退回给我,不说原故,我不问理由。但我换了个高档盒子呵护着它,自然是珍重之意。
灯下夜读小小笔舔,觉得它一二百年与笔墨打交道,乳鼠皮覆被的水光墨輝古气莹莹,露胎厚足,让时光摩挲得润亮习习。细细的看它,乳鼠皮中露出零星的茶绿色豇豆斑,一如黑幕上亮着的几点星光,稀疏而空旷。倏忽间,它化作一团古气,在我掌上苒苒升起……脑际间,却生生地挤出来一个疑惑。
今天,假古董在中华大地泛滥成灾,假作真来真亦假。令我最是疑惑的,还是景德镇每年生产的成百万件仿古瓷器,怎么竟会被“鉴定家”一件又一件地,圏划进真古董呢?
瓷画最爱蝶恋花
蝴蝶话题,2000年前便被庄周宣说得有声有色,为蝴蝶与花作诗的人,则晚了许多年。
宋人欧阳修作《望江南·江南蝶》,说“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把个蝴蝶在花丛中忙忙碌碌的小小身影画活了。唐代的杜甫却从另一侧面给蝶们与花画了幅像,说“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好一幅莺歌蝶舞的园林剪影。
自然而然,瓷中小品的花卉纹饰,便少不得蝴蝶们的翩翩身影了。
君且看看这只水粉杯,高仅3.8厘米,绕杯有醴陵瓷特有的草青色画的茵茵绿草,突兀有海蓝色鲜花一柄,翻飞着赭黄、海蓝两款飞蝶。小盖上则有玛瑙红花一柄,恋花海蓝小蝶一只。花香蝶更勤,正合了宋人眼里“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响,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的那情那景。旧日女人化妆,胭脂水粉是需要临时调和的,隨用隨调。彩绘蝶恋花,小杯活了,小杯香了,小杯的满满情愫快溢了。
工致小瓷杯书“湘造”款字。晚清湖南瓷业公司成立之初,“湘造”、“湖南制造”海蓝款字常见,进入民国,始渐次规范款字。这只水粉杯,晚清女人用物无疑了,算来也有百十来个年头。
君可曾见过小琴炉?旧日操琴,案头常立一小炉,小似一桃,一梨,抑或一拳,可心极了。红袖添香时,轻香依依袅袅,琴声悠悠忽忽,别是一番情趣。
我珍藏着一件晚清同治年间袖珍花钵,不是因为它特别的精美,是为着它是流传于世的花钵中的小个子。它高仅11厘米,小得绝对容不下一双小拳头。记得90年代中期那个夏日周末,我在地摊上买下它时,方秋林真的嗤之以鼻。
他说:“又小又有毛病,100元!不必花这个钱啊。”
“清代咸丰同治年间的小花钵,你见过几个,你几时见过这么小的?”我则反诘,尔后笑,笑得方秋林再无言语。
小花钵呈6面6棱6足状,内折沿,口下缓缓收腹至足。这种造型工艺难度很大,需预先制作6块坯板,然后粘合,精心烧制。小花钵6面皆绘没骨花卉,3面为蝶恋牡丹,间以桃花、荷花,菊花各一面。五彩绘画,风格古拙,典型的咸丰、同治年间波浪釉,几乎便是“生日”广告。花钵氧化包浆浑厚,岁月痕迹清晰,这种晚清袖珍花钵,世间极其罕见。莫说100元,200元我亦会毫不迟疑掏钱。
平心而论,蝶恋牡丹图之构图、布局、彩绘功夫等等都算不得高明,可心的是它娇小玲珑,它的寥寥几笔的没骨画法,它的习习古盎之气。君若试着一想,植一株古人最是欣赏的万年青,常年挂绿滴翠,就置放于案头,须晴日,窗明几净,小花钵会如何的光风霁月?倘若又是红袖浇花,又该如何的妙丽?
我很看重的一件笔筒也似的小瓷筒,浅浮雕的亦是蝶恋花。说它像笔筒,是因着它呈圆筒状;说它不是,是因着它口小而细高。但它浅浮雕劲竹秋菊彩蝶图,菊是明早期工艺纹饰特征之一,又着很悦目的姜黄釉,包浆潤亮而生锡光,我断定它至少是明代早期遗物。
我曾经尝试着插上一支毛笔,果然便添了许多的文雅。于是又加上一柄古人裁纸的竹刀,筒前再搁上笔山一架,书香气韵立即便满满实实的了。
“蝶恋花”本是唐教坊曲,作词牌名。将其意会为蝴蝶与花的图案,是追忆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还是苏轼《蝶恋花·春景》?不得而知。我却最喜欢唐后主李煜的《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词云“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好一个“恋”字了得啊!
可携行千里者小
小器可谓是无限风雅,当然是不止于瓷了。
比如我的一尊血色蜜腊坐姿弥勒,高不过3厘米,亦可谓袖珍菩萨了,照样的“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
血色蜜腊坐姿弥勒自然光下不透明,电筒光下呈血红色,红艳红艳。放大镜下可见斑晶,散碎生辉。上下有贯穿孔,孔沿呈坡状,周身有包浆,古旧老气,沧桑感很強,可以认定为清代遗珍,亦可以推定为居士们悬佩的宠物。
有人说,血色蜜腊是蜜腊中的新貴,其实很早就出现了,与蜜腊史俱来。最可宝贵的还是,天神造就的血蜜腊都很小,于是皆雕成小件,得一即万幸,自然是可以额手称庆的。
君不妨丽日凭窗,让血色蜜腊弥勒端坐你掌上,立时便会忆起古刹中铜铸的丈二笑和尚,隨即便会忆起厅堂上尺半的彩瓷弥勒佛,前者伟岸大气,后者端庄工致,二者皆可远观近视,掌中把玩却不行。一如血色蜜腊弥勒这般的小巧,这般的微细,又是血色蜜腊雕琢,是稀罕又稀罕的。举起端坐着小弥勒的手掌,凝眸打量他片刻,你会忽地觉得他也凝睇不语,在静静地打量着你哩。
心灵交会,自然会悄悄地觉悟到一缕惮思:佛大而远而疏,佛小而近而亲!携之以行千里,可隨身福佑安康的。
由此,我忆起大清时期的一位作家,他说的几句话,于古玩收藏“放诸四海而皆准”。
乾隆28年进士姚鼐,辞官后游学海内书院,文学极有造诣,尤其散文字词推究,情韵深邃,脍炙人口。他在其力作《惜抱轩全集·文集》中谈到写文章,说美妙的文章一定“阴阳刚柔”并发。艺术品的欣赏角度,何其不是如此?不妨移植姚鼐所言,若大器比作“阳刚”,自要如雷如電,一如大川,一如峻崖,一如长谷,雄伟岸拔,有震撼之气势;“阴柔”则可用作品读小器时比拟,恰似朝阳,恰似朗月,恰似清风,恰似薄云,恰似轻霞淡雾,“佛小而近而亲”,情趣自然亲和而可扪及。
这便明明白白了,帝王将相也好,文人雅士也罢,雅好者大多钟爱清玩小器,尤以文房为珍,为何?小器如清风明月啊。清风明月可揽之入怀,可伴之入梦,可携之行千里,可聊写衷肠啊!